阿奶今天戴了金丝边老花镜,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看柏城,无非是长辈关心晚辈的工作情形,也顺道问问父母高堂安好。这自然是顺道,也或许她想替孙女多了解些来自福建山区这个家庭的大概状况。那红润的面色稍微停顿了,婉忆顺着目光望去,哇!白色衬衫上的红白条领带越发像小学生的红领巾乱糟糟地窄边小领都翘起来啦。婉忆下意识提醒:“柏城,你去洗把脸!领带束上太热取下来吧。”不由分说带领杜柏城走向卫生间。
阿奶自然顺着婉忆给了个台阶,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是叮嘱了婉忆泡上新茶碧螺春,自顾自往房间去了,她固然年老,但晓得年轻人的浪漫抑或是陌生人的尴尬。
几分钟后,阿奶抱着一只花瓶出来,递给婉忆,这只花瓶差不多50公分高,台灯大小,柏城小跑着上前接住,阿奶微笑递给他,趁着柏城搬花瓶弄水插花的空档,婉忆走进阿奶:“阿奶!这是做什么呀?人家第一次送花,你就拿出自己陪嫁时的宝贝,叫人家知道会笑话我们的。”
“嘘——嘘,你不说谁晓得?我看哪,这孩子诚实,看得出来,端正外貌、大耳垂,不过以后你要教他着装,领带还是你帮他打,解放前你爷爷领带就是我打的——温莎结,不晓得现在是不是流行——”见柏城走出房间,两人的耳语也随之停止,阿奶每次讲起解放前的时候,目光温润喜乐就像那只陪嫁的花瓶——欧式典雅,温润的象牙色卷曲着几朵玫瑰花瓣,花瓣边陲描金,宽大的瓶口弧线形流动、自上而下的小花藤跃跃欲试的飘逸着、底座敦厚而强壮,它仿佛是一座岁月都不能惊醒的庄园——兀自金碧辉煌而不问世事。
阿爸很快摆好饭菜,自然是阿爸主位然后顺时针方向阿奶柏城最后婉忆,阿爸的主位地位据说从结婚后阿奶“传旨”的——原因是儿子已经成家立业是家庭的主人,她这个“皇太后”该退居其次了。
婉忆摆好碗筷,海棠花纹的小口碗,过开水烫过新买的筷子,每人一只小蝶用来放鱼刺骨头。阿爸热情而周到的招呼,不紧不慢,随口问出的话题无非是哪所大学毕业?工作性质?父母生意忙吗?家里亲戚多少在上海?现如今住哪个区?这些似是而非的闲聊,并没有给柏城什么压力,婉忆却心中捉摸不定,这种捉摸不定跟柏城单独在一起时也有,以至于两个月前曾提出过分手,柏城回去发了条短信:“你是很好的姑娘,也许我没有好的福气,无论怎样都祝福你。”她于是又心底隐隐的期待或同情仿佛江南的梅雨一样挥之不去,于是他们再次和好,和好后柏城说分手那天他回去乘地铁居然刷卡3次进站又出站,脑子里都是空白,最后还是地铁通勤人员主动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婉忆于是更加确信他们是有姻缘的,至少他不标准的普通话总是值得相信的,这种信任是婚姻的必需品,就像菜谱中一定有食盐一样。可是,母亲曾经多么相信父亲——有一种病是可以医治的,而父亲有多么坚决地认为——母亲会一直陪伴终老,哪怕久卧病塌!但是终究没有,生活因为一个人的决绝和另一个的失望变得清冷,清冷得像冬天墙角的寒梅,寂寞中清香,这在热闹的大上海多么不合时宜。
当阿妈将几滴化学液体倒入喉咙的时候,阿爸对阿奶的抱怨就已经发芽——如果阿奶能够与上海的亲戚争取到当初的家产或者即使让孙子回沪高考,年轻的生命就不会葬身于车祸,卧病的妻子也不会放弃生命;阿奶对自己的信仰也多少遗憾——人的生命是神赐予的,怎么可以选择自杀来逃避生活?
婉忆在无数的夜晚问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既不繁华也不清冷,那个人的性格既不要太专注也不能漫不经心。于是她看到了柏城,她觉得柏城不会是那种将性情都专注到爱情中的人,那是年少风花雪月的事,可是他一定对婚姻有强烈的责任感,他就像自己所从事的专业——稳当当的钢筋混凝土构建起坚固的框架,不管外表如何单调粗糙,婉忆确信都不会倒,这就够了!
五一的毛脚女婿上门算是初战告捷,邱家长辈确定在太平世道杜柏城这种踏踏实实技术型人才将会给婉忆带来安定,至少比其他候选人——学历低于婉忆有房有车的上海小伙、除了几台单反外两袖清风的自由摄影师,比起他们,杜柏城在邱家审婿条件中算是佼佼者——高学历、稳定工作且有上升空间、家境算得上殷实的独生子……这个家几代人都在寻求安定!
柏城家也邀请婉忆中秋上门做客。
这是多么呆板的规矩,可是婉忆觉得自己一生必定这样走过。她并不是骨子里缺少好奇心和冒险精神的女子,她甚至一个人不打一声招呼就去爬九华山和庐山,她也会一个人在攀岩馆泡上一两个小时,可是她终究不会加入某个驴友团或俱乐部。她明白自己生命中还有牵绊,有时候牵绊是一路安稳的福气也是单调默然的忍受!
不晓得自己将是哪种?
七月,法国建筑师Martin打来电话,邀请婉忆陪他去黄山看徽派建筑,当然是需要翻译的缘故,婉忆心里纳闷,不过工作中一次打交道,怎么会在与公司项目无关的私人探访中邀请自己,不过这也没什么,欣然应允,毕竟七月避暑加旅游加翻译费,何乐而不为?
况且,皖南山区是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她不打算途径外婆及一帮亲戚家尽管曾无数次梦见鸟鸣山幽,沟壑泉流。她一样思念阿妈的亲眷,但人情有时候太过繁杂劳累进而成为一种负担,她喜欢甚至羡慕嘉怡带来的宗教式距离感,所以她宁愿祈祷而过不想与乡邻谋面。
约好火车站碰头,Martin短袖T-Shirt加带防雨型外套,婉忆则一件宽松青苔绿的圆领无袖衫,外加一件杏色棉麻针织开衫,以防半夜空调车太冷。
Martin像遇见老熟人一样上前拥抱,用蹩脚的中文问候你好!
婉忆早已习惯不同老外的真性情或仪式般的假热情,只觉单纯就好,两人对号找到铺位,都是下铺很方便——行程将从上海灯火阑珊的晚9点到山水无梦的徽州早9点。
“你没带防雨服?”Martin关心起身边唯一熟悉的女性,当然他用英语。
婉忆回答在背包内,顺便递过一张简册标明此次主要去的两个地方——西递和宏村。这是根据Martin私人订制的,两处最能代表徽派建筑的地方且适合建筑师写生。再递过一本薄薄的中英双语徽派建筑的书籍,因为她想旅途中多点时间睡觉休息,这是她的习惯,闲聊几句后,Martin认真地研究图册,婉忆则眯眼之间想起给柏城发条短信——“hey,忙什么呢?我在去黄山的火车上,一法国建筑师,陪同翻译。”他有知情权,不知何时开始,婉忆就认定她和柏城会相关到老,所以他仿佛是自己的亲人有必要的知情权。
十分钟后柏城回信:“哦?玩得开心,我这两天在忙一个高层项目,昨晚加班到2点。黄山七月雷雨天,注意防蕾电,如果可以不要爬山。”婉忆心头掠过一缕居家的温暖,想象要是柏城能同行的场景。是不是两强相遇?或者柏城不会英文自己更加忙乱。想着便熟睡过去——
她踏入一片轻柔的松涛声中,山上初雨转晴的春日午后,婉忆跟着一男子在山上拾菌子,半篮灰暗的菌菇,阿妈叮嘱过颜色鲜艳的华而不实一定有毒。空气透明而新鲜,婉忆开心地转过背阴的兰草,那种暗香有隐秘的欢喜使人心情快活。那人披着红色冲锋衣外套,宽大的牛仔裤裤脚早已被草丛雨水打湿,泥迹斑斑,不过那是多么应景啊,婉忆眼尖看到不远处茅草丛一簇灰暗的菌子,刚要跑过去,一个踏空,那人情急之下拉过婉忆甚而将她抛向一边,自己却踏空落入深涧,篮筐的菌子早已散落满地,婉忆无助地挥舞着手臂呼喊,却只依稀看见刹那间一张干净的脸——杜柏城,她终于哭出声来。
“hey, Sarah—Sarah—”Martin站在她铺位前大声喊着婉忆的英文名字。
她醒来,满脸抽泣后的泪痕,小台上的巧克力和面包被挥舞满地——那是他们的点心。
哦!囧!
Martin不放心礼貌而周全地问身体状况或是若急事可以更改行程。婉忆回以坦然一笑:“Just a dream, don't worry!”
Martin递过一块叠得方正的手帕,示意她擦擦洒落铺盖上的水珠。婉忆微笑接过,原来除了阿爸以外,这年头还有别的男子在使用手帕,这不是一方手帕这是一方怀旧又高尚的坚持。她记得杜柏城不用,他的口袋总是揪得皱巴巴的纸巾——像个孩子。
他又拿起自己的铺盖执意和婉忆对换,婉忆的拒绝他并没在意,还秀出胳膊肌肉声称自己如何strong。他的绅士令婉忆不安但也只能这样。
这一程差不多有8个小时婉忆是熟睡的,她像一只猫卧在那里成为暂时的静物。老外大约天生经历旺盛还是血液里就流淌了咖啡因的缘故,Martin一样精力充沛,研究完简册然后看书接着玩手机,他有一双篮得深邃的眼睛,高鼻梁,尽管修面但依然布满浓密胡茬的下巴——婉忆偶尔被到站刹车惊醒却并未坐起,只眯眼观察着这个男人。他未发觉,她继续迷迷糊糊,很抱歉,这个习惯居然是认识杜柏城后养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