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朝隆昌元年的八月之初,南练萧在寿阳驿馆中与裴庆之对弈,崔君山大呼小叫地挥舞着一纸公文冲了进来。“南将军,南将军!朝中出大事了!”南练萧平静地落下一颗棋子,所有的事,他已在两日前就知道了。
南元尚果然死了,距离先帝驾崩只有一年的光阴。南元尚死得很滑稽,当南玄度兵谏的军队闯进延昌殿云龙门时,他举起长剑要割腹自杀,一剑下去却只割伤了腰间的皮肉。他随手抓起一根丝帛缠住脖子,却没办法自己勒死自己,两旁的宫人早吓得四处逃散尽了。南元尚只好拖着脖子上长长的丝帛往外跑,被追来的士兵一脚踩住丝帛,绊了个跟头,倒地之时士兵们一阵乱刀,可怜王朝的君主竟落得如此下场。
“新陵王已经继位称帝,南将军,我们要不要上表恭贺?”崔君山小心地问道。南练萧暗自无奈,只得道:“这个自然。新主嗣位,我等在外镇守之将,怎能不有所表态。”崔君山听了忙点着头,道着不打扰了,又匆匆离开,似乎忙着一件性命攸关的事情。
裴庆之望着崔君山离开,这才扭头问南练萧道:“新君继位,尚书令大事已成,我们是不是可以回京了?”“大事已成?”南练萧捏着棋子,似乎是在自问,“你以为尚书令大人只想着挟天子以令诸侯吗?”即使是裴庆之和夭儿当面,南练萧也不敢把下半句话说出口。南玄度虽然比南练萧手段毒辣,敢下狠心,但论心智城府,南练萧从未将其看做高人。南玄度的野心都在其脸上写着,新君南季尚不过十五小儿,在南玄度的眼中,就是一颗置于棋盘中的弃子。而南练萧心里更清楚,若是换做他自己,他也不会就此满足的。
夭儿在旁道:“新君继位没两天,就下旨杀了桂陵王、衡陵王、江陵王、建陵王和巴陵王。虽说这几位亲王都是向着先帝和废帝,但毕竟是新君的亲叔叔,下如此杀手,只怕还是南玄度的意思。如今南玄度是扬州牧、领大将军,都督内外军事,而朝中得势的,是尚书令的侄子,始安郡王南元光。他日日马不停蹄地,就是替南玄度诛杀先帝子孙呢。”南练萧沉默不语,裴庆之也不好插话,看着无望的棋局,半晌叹道:“我们就不回去吧,回去……”说着转了转手中的棋子,“也不过如此。”
裴庆之说出了南练萧的心思。来到寿阳两月光景,南练萧似乎已被南玄度遗忘,依旧是个不痛不痒的助守寿阳的副将。若不是崔君山是个内荏之流,今日的南练萧哪能还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坐着。南练萧不是不可以回去,南玄度的宏愿虽未彻底实现,但已经大权在手,南练萧此时献诚正可得到重用。然而,此时回去究竟还是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南练萧,是最怕被人当做棋子的。
这日,崔君山又慌慌张张地跑进了驿馆中。夭儿终于忍不住了,咧着嘴欢笑道:“老将军,您隔三差五地就这么跑进驿馆来,好似是专给我们传信的仆人,这叫外人见了,还只当是我们南将军没有尊卑规矩呢!”崔君山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喘着气道:“这回,是真有要紧事。”“能有什么要紧事?难道朝廷里又有什么风波不成?”夭儿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其实是她心里知道,朝中除了南玄度大开杀戒铲除异己,并没什么了不得的事。虽说新君病着,但只要南玄度不称帝,就谈不上天翻地覆。
崔君山也顾不上和夭儿解释,直接奔进内堂,向正在读书的南练萧喊道:“南将军,曹虎反叛了!”南练萧挑起目光,啪得将书扔掉,上前接过崔君山递来的密信。“南将军,曹虎坐镇雍州,那,那可是比咱们寿阳更了不得的地方。一旦他携雍州兵马降了檀石国,那就大事不妙啊!要知道,自古以来,荆襄之地就是兵家必争,檀石国若得了雍州,便可水陆齐发,大举东进,势如破竹啊!”崔君山霹雳巴拉说了一堆话,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
南练萧来回踱步,将信反反复复看了,忽然立住,用凌厉的目光看了崔君山一眼,镇定地道:“老将军不必慌张。信上说曹虎只是派出使者往檀石国交降表,以曹虎为人,不过是忌惮新君初立,自身有危,他身为雍州刺史,岂会轻易就投降檀石?”“可是,可是,”崔君山喘着粗气,“檀石国的薛真度、王肃二将已移兵义阳,拓跋衍领兵往钟离去了。”南练萧心中是有些敲鼓,但面上却毫无慌乱之色,只是劝慰道:“老将军不必担心,檀石国不过是陈兵而已,若要开战,只怕没那么容易。义阳有安德候南彦伟,镇守钟离的正是家兄南元萧,如今只要稳住曹虎,事情还有转机。我这就启程奔赴襄阳,老将军且厉兵秣马,等待随时援救。”说完便唤裴庆之、夭儿带马。
快马飞驰,两日便到了雍州地界,望扬子江滚滚波涛,南练萧三人不觉心潮澎湃。兰陵立国以来,痛失淮水,江北之地时遭侵扰。檀石国几番南下,都因扬子天堑,不能逾越。如今若将这荆襄之地归于檀石,兰陵之亡,便在弹指之间。而曹虎所辖雍州地控荆襄,坐拥江北江南,断断不能有失。不过南练萧三人一路行来并不见檀石兵马,曹虎之军也无动向,想必情况还不算糟糕,便急忙忙往襄阳城曹虎大帐奔去。
朝中风云忽变,先帝老臣纷纷枉死,一向有些居功自傲的曹虎渐渐生出恐怖之心。他秘密向檀石国递交降表,不过是为了求个自保,谁知檀石国君接信后立即引兵南进,反将曹虎叛国置于光天化日之下。檀石国君被以为这样可以逼迫曹虎彻底归降,谁知曹虎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竟双手一抱,再无动静。曹虎不是聪明人,但也不傻,他若真以荆襄之地降了檀石,那便是名垂千古的卖国贼。檀石只想从曹虎这里得好处,却不先表诚意,曹虎岂能甘心?如果左右都得不到好处,不如坐守雍州,足够曹虎吃喝的了。
大帐中,曹虎喝得烂醉,四仰八叉地躺在卧榻上。副将匆忙来报:“豫州刺史崔君山帐下副将,宁朔将军南练萧到。”曹虎立刻酒醒了,跳下榻来,啐了口吐沫,道:“娘的!总算是来了个活人了!”于是吆喝着将南练萧请进帐中。
见了礼,二人坐定,曹虎便道:“南将军可是来问罪的?”南练萧笑道:“曹将军何出此言?我若是来问罪,岂会只身前来?怎么也要有三五十个兵士壮壮威风吧。”曹虎摆摆手,叹道:“按规矩,南将军是崔将军的副将,这里是雍州,本不该南将军出面。但我们这些镇守北疆的将帅哪个不知,南将军是朝廷派来的,如今我雍州出了事情,南将军到此时再自然不过的了。”
三两句话,南练萧便知曹虎是个毫无心机的,便道:“而今可谓多事之秋,朝中稍有变故,北疆之地便见风波。曹将军这样说,想必是知道末将为何前来。檀石国的兵马已至义阳、钟离,两国兵争,一触即发。朝中得到密报,事情是从曹将军这里起的,我前来自然要查清事实。”曹虎虽心中有愧,但却装得十分坦然:“曹某的确往北边捎了信,但却是为了两国交好。谁知道他檀石国老皇帝那么糊涂,竟然以为曹某要降他。笑话!我曹某身为兰陵朝的冠军将军,镇守雍州这块宝地,还羡慕他北番的小名小利不成。”
南练萧听了忙道:“将军能如此想,可见是个明白人。我得信之时便和崔老将军言道,曹将军若真的降了檀石,为何至今不动兵马为北军助阵,更无有人质送往北面以表诚心。不瞒曹将军,我之所以只身到此,也是因为不相信将军能做此叛国之事。如今,曹将军应即刻上书奏禀朝廷,表明忠心,我亦会上书,为将军澄清。曹将军但放宽心,只要此番能守住雍州,解义阳、钟离之围,右卫将军的封号是少不了曹将军的。”
一听右卫将军的封号,曹虎当即就没话了。不错,这正是他多日来期盼的结果:不管是兰陵朝还是檀石朝,只要来个能说话办事的人,解了曹虎心中的的名利之忧,他便什么事情也没有了。于是二话不说,展纸研磨,具表陈情,南练萧也修书回京,为曹虎说情请封。
十日之后,曹虎接到了朝廷加封右卫将军的敕令,命其整兵,随时援助义阳。接信之时,夭儿不由笑道:“真是怪了!莫非老天爷都有心帮着三郎君?这崔君山和曹虎都是有些异心的,怎么三郎君一到,就都从容化解了?”南练萧并不以为然,道:“崔君山和曹虎,虽性格两异,但本质却都一样,不过是贪利怕死的小人。此番能有如此结局也并非老天相佑,只是朝中已经顾不上了这里的是是非非了。只要这里安定,便随我们怎么样吧。”
南练萧说话之时,千里之外的辟邪城里的确发生着让新君南季尚、宣陵王南玄度对曹虎叛朝顾及不暇的事。
在徐嗣孝等人的谋划下,南玄度终于得到了南元尚、南季尚之母,当今德宣太后的手令:“嗣主年幼,不克重任。宣陵王乃宣皇帝之孙,太祖所钟爱。今宜入嗣太祖之子,继承帝位,以传兰陵王朝之大业。当今降封海陵王,与吾归于别馆,永不议事。”
一时间,举朝上下忙碌着南玄度的继位大典,有功之臣都得了封赏:王则敬做了大司马,陈达显为太尉,王彦士加封骠骑大将军,徐嗣孝左迁中军大将军。为了笼络人心,南玄度大赦天下,各地镇守将领一律升迁一级,以安军心。
然而,南玄度此举虽安抚得了兰陵朝的军心,却打动不了檀石国的君臣。三月之内,两度废帝而自立为君,南玄度的作为给檀石国君起兵南攻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借口。虽说曹虎、崔君山这些虚以委蛇之徒最终没有率军投降,但檀石国君还是决定兴兵问罪,要和兰陵朝新继位的君主南玄度战上一场,驻扎在义阳、钟离附近的兵马即刻开拔,兵临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