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南兰陵(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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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兰有国香(1)

樊城驿馆里,南练萧对着兰草痴痴发呆,裴庆之拉着夭儿从廊檐下悄声走过,躲到一旁:“夭儿,你说三郎君是怎么了?难道真被狐狸精勾了魂了?”夭儿啐了裴庆之一口,骂道:“怎么说话呢!什么狐狸精?人家清清白白好女儿,别乱叫!”裴庆之鼻子出气,一副不屑的样子:“怎么啦?我看就是狐狸精!那个姓姜的文书还不是看三郎君是皇亲贵胄,想着把侄女儿嫁过来,一家子就能鸡犬升天了。可我不明白,咱家三郎君一向是堂堂君子,平日对女人都不假颜色,这回怎么就……”裴庆之越说越显得焦虑,“再说了,三郎君不是说好了吗?这是给曹虎和崔君山下的迷魂药,好让他们觉得三郎君之心不在军务,可这样下去,是要弄假成真?”裴庆之的话多少勾起了夭儿的一丝烦恼,便不耐烦地摇头道:“别问我。要我说,还不如问问那株兰草呢。”裴庆之又呆了:“兰草?”

此时此刻,除了南练萧,只怕没有一个人能解其中真意。

杜俊出面说媒,姜仲道竭力奉承时南练萧并不为之所动,他之所以答应亲到姜家去见姜令光,正如裴庆之所言,是为了迷惑曹虎和崔君山。但是南练萧没有想到,此一见倒像是冥冥注定,在姜家那灰褐的院门打开的一瞬间,南练萧发现自己终于又见到了生命中惊雷般的容颜与神情——姜令光,那林荫道上令南练萧惊鸿一瞥的女子,再一次于无声中叩开了南练萧久闭的心门。

“启禀南将军,樊城书吏姜仲道求见。”门童通传,南练萧忙唤人请进内室。姜仲道一路行来,腹中早已打了许多腹稿,可见了南练萧却半句也说不上来,哼哈了好一会儿却只能将姜令光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想再加几句致歉的话,却觉得怎么说都有可能越描越黑,只得悻悻告辞。

送走姜仲道,见南练萧一脸失落的样子,夭儿终于忍耐不住了:“三郎君,你不是真的看上了那个小丫头了吧?”南练萧心中多少有些发虚,却十分正经地反问夭儿:“怎么?难道我堂堂贵胄,还不能纳个妾吗?”“纳妾?!”夭儿张大了嘴,“三郎君,您这是真要假戏真做不成?这十几年因为夫人没有生养子嗣,从老将军到众位姨娘再到谢使君这些人,没一个不劝您纳妾的,您都不为所动。怎么今天……”“哎呀,夭儿,你慌什么?你没听见刚才姜文书的话吗?那小丫头不愿意。这回算是我看错了人,看来那小丫头比他的叔父有志气。”裴庆之说话间倒有些欢喜的意思,他并不是介意南练萧娶妾,只是纠结南练萧一向光明磊落的形象就此受损。

然而,南练萧的心情却真的极为低落。多少年来,对于儿女之情,他心扉常闭,虽也会偶遇柔情绰态的女子,但都如天边流星,难以铭刻心怀。再者,南练萧太了解谢流徽了,他对她,虽有恼恨也有怜惜。他不忍纳妾伤了谢流徽高傲的心,也怕妻妾相争,家中不宁,更怕那些后娶的女子落得和桃叶一般下场。可是这一次,命定之中见了姜令光,南练萧竟然把曾经的爱恨忧愁都忘却了,真的动了凡心。他期盼一切都会如其所愿,却没想到,原先自以为最能说服姜令的王公身份反成了一堵高墙。不过,这似乎又更合南练萧的心意,至少那女子不是个贪名慕利之人。

落叶飘零殆尽,生活如秋日的流水,越发细腻平和。姜仲迁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平静,就像往日一样各做各的事情,没有任何波澜。织布机上的梭子来回游走,姜令光机械而熟练地推拉着织机,眼前是千丝万缕的棉线,横也是丝,竖也是丝。她怀疑自己真的得了一点儿相思病,看着织机上洁白的布匹,姜令光不由得想到了一身素衣的南练萧。她在樊城里也偶尔遇到过几个穿着白衣的,或是夫子,或是少年,他们中亦不乏潇洒风流之辈,如今看来,都不及南练萧。他与生俱来的皇族霸气从眉宇间渗透出,却被满身的素白晕染开,飘逸不失庄重,严肃不失淡泊。就是数日前的那夜,在开门的瞬间,姜令光才真正懂得了君子的含义,那些遥远而陌生的形象化作了真实的躯体。

入夜时,姜令光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嫁给南练萧做妾。有时候,姜令光甚至觉得自己对姜仲道所说的那番拒绝的话是一时心血来潮,而非出自本意。南练萧能成全她对未来丈夫的一切幻想,可是当这幻想唾手可得时,她竟然拒绝了!

篱笆里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菊花瓣,有黄的,有白的,眼看就要秋尽冬来了。往年姜令光还是很期盼冬天的到来的,因为这个休憩的时节可以享受到天伦之乐,家族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人常常相聚,围炉夜话。只是今年,姜令光很害怕冬天的到来。她知道,族人们围炉讨论的必是她拒婚的事,真是叫人烦心:明明是自己要嫁人,可却有那么多的人来搀和。姜令光心里有点怨气,可也无可奈何,只能由着去了。

这日,一家人在后院里收割了白菜,一堆堆地搬进前院。一整天,姜令光都在洗白菜。将沙土淘尽后,每颗白菜都是帮白叶翠,挂着水珠比精雕细刻的玉石更好看。车氏道:“今年冬天要多腌制些白菜,开春后令光就十五了,该出嫁了。到时候,陪嫁过去几坛子家里腌制的好白菜,虽然不是贵重物品,都是爷娘的心意,更何况令光素来最爱吃家里的腌白菜的。”姜令光只是闷着头洗菜,装作听不见。

日落时分,姜令光将最后一颗洗好的白菜放进竹篮,车氏将白菜都放在了厨房角落里的竹架上,等着晾干。阴凉的空气在屋子里弥漫开,姜令光燃起灶火,帮车氏做晚饭,而姜仲迁自己捶着腰,回到了堂屋。看着姜仲迁的背影,车氏忽然嗤得笑了:“瞅你阿爷,竟真以为自己是个老头了,算起来,他当是壮年呢。”

听了车氏的话,姜令光本也想笑,可忽然忧从中来:或许,姜仲迁的提前衰老正是为了这个女儿。车氏看出了姜令光的心思,用她一贯和蔼的口气说道:“令光,做爷娘的明白你的心思,只等你踏踏实实地嫁了户人家,不管富贵与否,但凡安稳,你阿爷自然就会解开心结,好起来的。”姜令光淡淡地笑了笑,无言地帮母亲收拾了几样小菜,又为父亲温上了一壶酒,心坎里却生出一股难以对人诉说的疼痛来。

晚饭过后,姜仲迁信手拿起书本随意翻看着,姜令光和车氏做针黹,为着一个花样反复琢磨着。姜仲迁读书用的是蜡烛,母女两个则用的是油灯,两处灯光如豆一般,簌簌地跳跃着。晕黄的灯光在屋子里显得并不明亮,只是幽幽地把屋角各处的物件映出了个轮廓,忽隐忽现的。这种平静祥和的时光往往很漫长,似乎可以数着更漏等待时间的流去。只是,姜令光并不觉得这样的时光是乏味的,反而因为它的漫长而被觉每个点滴都是充实的。窗外寂静得没有一丝的风,夜色更加深沉了,月牙儿早在太阳下山时就隐藏了皎洁,蓝紫色的天空向黑色转变,而稀疏的星光并没有给人间带来明亮。

“咚咚咚”,三声清晰的叩门声传了进来,三个人都抬头往外望去。车氏依旧是那句习惯性的话语:“这时候了,还有谁来?”姜仲迁也不答话,只命姜令光去开门。姜令光放下手中的绣花绷子,将方才和母亲用过的茶杯稍微整理了一下,便开了堂屋的门。

从堂屋到院门的路那样短,可姜令光却觉得此刻走起来是那样长。不知为何,她心里突突直跳,门外来客的气息似乎已经向她扑来。推动门闩时,姜令光心中忐忑不安,一个念头跳入脑中:她希望是他。

门开了,姜令光最先看见的,竟是那株心中所念的兰草。

对于南练萧的到来,姜令光本不诧异,那好像是心中早已明白的秘密,只是她没有想到南练萧竟会带来那株林间小道上的兰草。那兰草显然长得茂盛了些,养育着它的是个青灰色的瓦盆,和樊城许许多多小户人家院里养植花草的土盆一样。当失去的东西真切地回到自己眼前的时候,那种心情是无法言喻的,而超越惊喜的是对宿命的感悟:是你的终归是你的。

“我,可以进去吗?”这是姜令光第一次听到南练萧的声音,分明是压低了原本洪亮的嗓音而带来的一种深沉,令人不可抗拒。姜令光惊愣愣地抬头盯住南练萧,自觉脸上并没有发烧的热感,和他目光接触时,疑惑超过了心动。这诚然是失态之举,但南练萧似乎了解姜令光为何失态,于是将捧在手中的兰草往前送了送:“这,是送给你的见面礼。”

捧过兰草,姜令光将南练萧让进了院中。在堂屋门口看到这一切的车氏早将姜仲迁叫了起来,夫妇二人迎上前来,施礼道:“原来是将军登门,未曾出迎,万望恕罪。”南练萧双手托起姜仲迁的胳膊,口中喊着免礼,道:“是我来的仓促,先生不要见怪。”姜仲迁受宠若惊地看着南练萧,车氏在一旁也不敢多说话,一时间院子里的四个人好像都凝固了。恰好凉风拂过,姜仲迁禁不住咳了两声,车氏一面替丈夫捶背,一面才开了口:“院子里风大,还是请将军到堂屋里说话吧。”

南练萧点着头环视了院子,将目光停留在姜令光的脸上,拱手向姜仲迁道:“恕我冒昧,不知能否与令嫒说上几句话。”姜仲迁夫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看着姜令光,而姜令光也不知怎么的,心里仿佛有着强大的力量,极为平静地向姜仲迁夫妇点了点头:“阿爷,阿娘,你们回房先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