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绝尘而去的救命恩人,众女伶也无有时间去感激仰慕,忙拉扯着风似得往回跑。好在唱戏的脚上功夫不差,眨眼便到了戏船停靠的河岸。女伶们沿着河堤没命地跑,嬛伶嚷道:“嬗伶嫏伶,你们赶紧撑篙开船,我留下解缆绳!”嬗伶在旁喊道:“我来解!你们先开船,我一会儿跳上去不成问题。”
正说着,只听身后传来马蹄声,哒哒哒地震得河堤都在颤。嬛伶边跑边回头望,果然是官府的人马追过来了。她心头一凉,竭力喊道:“快跑啊!”几个胆小的女伶们吓得哇哇直叫,连娴伶、娉伶这些平日文文雅雅,柔柔弱弱的都跑得鞋趿袜松,青丝散乱,只觉得平日里短短的河堤变得无限之长。
一阵脚踏甲板声,女伶们悉数上船,嫏伶和娑伶姜伶忙去船尾取船篙,嬛伶和嬗伶在岸上解船缆。谁知平日因为戏船要常驻河岸,船缆系的十分紧,且缠了许多道,此时嬛伶和嬗伶心中又有些着慌,更加忙乱了。
嬗伶这里解开一个疙瘩,嬛伶见官府人马将至,急得忙冲船上嚷:“给我刀!”女伶们横冲直撞着到处查看,只是找不到平日切菜的刀,可恨那些台上的刀枪棍棒都是木头的,哪里砍得动缆绳呢。几个跑在前头的小兵已经到了船边,飞下马来拖住了嬛伶就要捆。嬗伶见了丢开缆绳要去救嬛伶,嬛伶喊道:“解缆绳!”那边嫏伶提了练功的木枪跳下船,嬗伶夺过木枪同那几个小兵对打起来。嫏伶伏身,咬牙切齿地解着船缆,眉头紧锁。
马蹄声越来越紧,只见后面乌压压的来了不少官兵。正当众女伶绝望之时,忽然横飞出一个蓝色身影来,两脚踢开拖拉嬛伶的小兵,一手拉起嬛伶,一手拉过嬗伶,喝道:“上船去!”说着把她们两个往船头一丢。众人定睛细看,正是刚才在得月楼救她们的女子。
后援的官兵也已赶到,纷纷抽出大刀。那女子拉起还在解船缆的嫏伶,往船上一推,拔出长剑,一剑便斩断了船缆。娑伶和姜伶等忙撑起船篙,戏船缓缓离岸。
那女子提剑迎着那些追捕的官兵,与他们拼杀着,一片灰蓝色的兵丁围住一个粉蓝的人影,却只见寒光过处,兵丁们纷纷倒下,一个个捧着腿嗷嗷叫。原来是那女子侠义,不肯无辜伤人性命,故而只割伤了他们的腿。
一时,戏船离岸数丈,入了河心便驭风而行,众女伶在船头焦急盼望。忽见那女子从兵丁中跃出,快跑几步,在拴船缆的木桩上一踏,飞身向河心船上来。嫏伶急中生智,忙将手中船篙伸出,那女子正要坠落水面,见此一手搭住船篙,跃身跳上船来,回头望时,留下几个残兵败卒官在岸上束手无策。
“好在你们的船停得偏僻,要是四周有别的船只,河道不畅,只怕今日难逃一劫呢。”那女子先自笑道。众女伶见她面色红润,额头沁汗,手中青锋上仍染着血痕,惊恐之余不由长舒一口气。
嬛伶惊喜未定,上前拜道:“姑娘怎么会在这里?”那女子道:“我方才在走在道上只觉得心里不安。记得得月楼里的人说你们是戏船上的女伶。我想,我只身一人,容易逃脱,而你们一行人奔逃多有不便。我担心那姓郭的不放过你们,于是便又折了回来,正巧遇上。险是险了点儿,好在你们都平安无事。”
婳伶叹道:“姑娘一日之间搭救我们姐们两次,这恩情我们就是结草衔环也无以为报了。”说着领着众女伶就要跪下。那女子忙拉住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须言谢呢。我在得月楼时听旁人议论你们,说倾月班的姑娘虽然身在戏场,却个个品性高洁,我也是女孩子,怎么能见你们被恶人欺负呢。”众女伶听了,更觉眼前人亲切无比,忙引进船舱,团团围坐下。
嫏伶道:“先前问姑娘名姓,姑娘说再见时便告诉我们。如今,可算得是再度相见了?”那女孩子灿然一笑道:“我姓沈,名唤羽嫱。”嫏伶忙问:“可是王嫱王昭君的‘嫱’?”那女孩子笑道:“正是。姑娘怎么知道?”嫏伶笑道:“就算是不读诗书,一出《汉宫秋》可再熟悉不过了。”
沈羽嫱想着一笑,道:“可是呢,戏里就有。我母亲说王昭君虽身为女子却有男子的气魄和胸襟,柔肩担下古今愁,因此为我取的这个名字。”婳伶听了叹道:“哎呀,又是个从女字的好名字呢!要是在我们戏船上,嫱伶,这个名字多好听啊。”
娴伶故作无奈:“你真是黄师父教出来的好徒弟,怎么时时刻刻都不忘给倾月班招揽人才呢?”“我只是心有慨叹而已。”婳伶接道,“我觉得,我们和沈姑娘定是有缘的,不然也不会有如此惊心动魄的巧遇。恰好,她的名字是嫱,咱们这儿可有人叫这个名字呢?”娉伶一旁笑道:“你说的这个缘分啊,我倒是爱听。就像嬛伶和嫏伶,那时候我们觉得她们一辈子也不会做伶人,如今不也是我们倾月班的当家人了吗?老天爷总有因缘安排的。”
婳伶还要再说,被嬛伶拦住了:“好了好了,你们只顾说这些,别把客人吓着了。她是行侠仗义的女侠,要是因为救了我们就要扣在戏船当戏子,那以后还有人敢帮我们吗?”沈羽嫱笑道:“哪里。我小时候也是听过戏的,那戏文上倒是有不少好故事,好文章,比四书五经有趣多了,只是我从不会唱,也不懂得唱的好坏,只知道好听。”
嬛伶因奇道:“怎么,你还读过书?”沈羽嫱摇头叹着:“我之所以学武就是因为我爹想把我当男儿教养,他老人家也逼我读书写字。谁知道我练武不怕摔不怕苦,读书却一万个不愿意,时间久了他也就不再强迫我了。我也就是读些喜欢的文章,陶冶性情罢了。”
嫏伶这里颇有知音之感,道:“那么你家里也算是书香门第了。”“谈不上,只是小户人家,不缺吃穿而已。我爹是个喜淡泊的人,不愿意追名逐利,所以对我的教养才这样随性自然。”嬗伶歪着脑袋问道:“那你仗剑江湖,你爹娘担心吗?”沈羽嫱听了脸上不觉闪过一阵黯然,却笑道:“家破人亡之人,何来父母之忧呢。”
这一刻,别人倒还罢了,唯有嬛伶和嫏伶心生凄凉,沈羽嫱那瞬间的神色她们两个再熟悉不过了。亡家之恨虽已过去多年,她们已不惧旁人谈起,但心底里的忧伤愁怀,只有体味过的人才能明白。
嬛伶这里向嬗伶打趣道:“往日你总自称是我们戏船的护花使者,说有你在姐妹们就不受人欺负,怎么样,今天你是不是要拜拜师父了?”嬗伶学武生算是有灵性的,加上确实为姐妹们解了不少围困,平日多少有点自夸。今日之事她还未及细想,经嬛伶这么一提登时红了脸颊,有些讪讪的,但却不推脱,走上前来道:“今天总算是开了眼界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吗。我技不如人,甘愿拜师的,就是不知道沈姐姐收不收我了。”
沈羽嫱笑道:“不必拜师了,你要学,我自然教你啊。”说着扭头问嬛伶道,“对了,你们如今要往哪儿去呢?这苏州府恐怕是不能待了。”嬛伶想了想道:“我们打算去江宁府。”“江宁府?”沈羽嫱喜道,“那真是巧了!我也要去江宁府呢。”嬛伶问道:“哦?那我们正好同行。你去江宁府有事吗?”“是。受朋友之托找寻故人。”沈羽嫱答着,“你们呢?去江宁府唱戏吗?我倒是知道那儿的人都喜欢听戏的,尤其是夫子庙一带,两岸花楼歌台,不知道多少名伶赛曲呢。”
嬛伶淡淡一笑道:“也唱戏。不过,我们回去是祭祖的。我和嫏伶本是姐妹,亲亡家败流落戏船。好在姐妹们体谅我们,年年深秋都陪我们回乡祭祖。”听了嬛伶的话,沈羽嫱不觉细细看了看她和嫏伶,收敛笑容点头道:“原来这样。也好,我在江宁府人地两疏,和你们一起,彼此有个照应。”
晚间商量如何安排沈羽嫱安睡,嬗伶嚷道:“我跟师父睡吧,刚好我的舱只有我一个人。”娉伶乐道:“得了吧。让你一个人占一小舱就是因为你睡觉太武,一会儿准把沈姑娘踢到舱外去。”娴伶道:“那倒不会。别人她踢得动,沈姑娘她是踢不动的,人家拿麻绳捆了她挂在墙上睡。”
众姐妹听了哈哈大笑,嬗伶躲在一旁挠头。嬛伶笑道:“行了,我们那间舱本就大,让沈姑娘跟我和嫏伶睡,刚好我们说说话。”众人觉得甚妥,便各自睡去了,嬛伶和嫏伶忙去收拾床铺。嫏伶从夹壁间抱出一床棉被,被中掉出一白绢裹着的物件来,嫏伶忙放下棉被将那物件裹好塞回夹壁。
嬛伶这里道:“也是,方才解缆绳找不到刀时怎么没想到用它呢。”嫏伶道:“它不掉出来我也想不到呢。”嬛伶道:“好在老天爷赐给我们贵人,有沈姑娘在,我现在可安心多了呢。”沈羽嫱从舱外走进来,听了叹道:“举手之劳,就不要再提了。你们再这么说,我可不敢在船上呆了。”三人相视一笑,收拾了卧铺,躺下闲聊各自在江湖上漂泊的见闻。
戏船从弯曲河道辗转至镇江后入长江,逆流而上逶迤着向江宁府驶去。一路上,沈羽嫱和女伶们相扶相帮,谈笑之余女伶们教她如何赏析戏文,她则帮着女伶拉练筋骨,嬗伶更是缠着沈羽嫱不放,时时要她教自己武功。众人依然以姑娘称呼沈羽嫱,唯有婳伶不时打趣似地称其为嫱伶,沈羽嫱也毫不介意。
进入江宁府后,嬛伶依然将船泊在夫子庙文德桥下。那里也算是她和嫏伶的再生之地,更是断魂之地。如今,二人总算不怕回到这里,虽然心中有痛,但这痛早就化成了一种沉寂。她们现在过得很快乐,很高兴,台上台下的日子叫她们穿梭在古今时代,亦幻亦真。而回到江宁府,回到这里,则让她们觉得人生中还有最为真实的事物,以至于不使她们忘却自己究竟是谁。
船泊岸后,沈羽嫱同众女伶告别,嬗伶拉住她问道:“你还会回来么?”沈羽嫱笑道:“自然回来。嬛伶说你们要在这类待上十天,我白天找人,晚上还回来同你们住。”“那以后呢?十天后我们就要走了,你找到找不到人,都会跟我们一起吗?”嬗伶紧追不放。
沈羽嫱微笑道:“这,我也不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答应友人帮他找寻故人。如今两年了,总算有些线索,但等找到了人,就都好说了。”嬛伶插道:“你只说来找人,却不肯说出名姓。我们到底在这里住过,你说出姓名,或许能帮你打听呢。”
沈羽嫱叹道:“非是我不肯说,只是此事事关重大,牵扯又多,只怕稍有闪失,连累了你们这一船的人。你们漂泊江湖已属不易,我不能帮你们什么也就罢了,怎么好给你们添麻烦。”嬛伶笑道:“你不说怎么知道会给我们添麻烦呢?我们姐妹也算是在江湖上混饭吃的,也见过不少场面了,能有什么事情吓得住我们的呢?何况你又不是什么坏人,纵然有事,在我们看来也不是坏事。”沈羽嫱听了沉吟不语,叹道:“改日吧。我先去找找,看看情形如何,实在不成,我再和你们说吧。”说完提剑出舱,上岸去了。众女伶见如此,只好各自收拾了东西准备陪嬛伶嫏伶去祭奠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