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也算是繁华富庶,金粉楼台的金陵城从来都是文人骚客汇聚之地,这歌舞宣扬自然不必说。虽然各大戏班子都有名角,也搬演那些文人写的新戏,可一听倾月班要演杭州李谪凡的《怜香伴》,不管是梨园同行还是老百姓们,着实欢喜了一番。
自《怜香伴》开锣那日起,长干桥上,报恩寺边,看戏的人将倾月班的戏船为了个密不透风。所幸已是入秋时候,到了晚间,这河岸边吹起阵阵凉风,挤着看戏倒还算舒坦。台上的人一心一意只顾着演戏,台下的人一心一意只顾看戏,这不论是演戏的还是看戏的,都被戏里的人物给迷住了。娉伶虽然是第一次演崔笺云,但毕竟功底扎实,况且与婳伶相比她本是温柔品行,所以演出的崔笺云更比婳伶娇柔几分,更像是个敦厚的妇人,不仅看客们叫好,姐妹们也替她高兴。
一天散了戏,妲伶照例捧着笔洗来给嬛伶,递过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道:“姐姐,外面有个相公,要见娉伶姐姐。”嬛伶把银票塞了回去,道:“不是告诉过你,要是有这样的人,就不要收他的钱吗?”妲伶委屈道:“我说了,可他不听。说一定要把钱收下,他就在船下等,说等多久都乐意。”嫏伶一旁笑道:“呵,这样死皮赖脸的还真是不少。不过,也是件好事,证明娉伶是戏演到家了。”
妲伶道:“他还说,他是认识姐姐们的,就是不知道姐姐们还记不记得他了。”嬛伶和嫏伶听了停了手,奇怪道:“哦?我们认识?那倒是有点意思。这些年唱戏,认识我们的人倒是很多,我们认识的人,还真没几个。”便问,“他说了叫什么名字吗?”妲伶道:“说了,姓丁,叫丁文聪。”
只听啪的一声,正在摘头面的娉伶将一根簪子掉在了地上,嬛伶嫏伶并娴伶等几个都愣在了那里。嫏伶又问:“叫什么?”“丁文聪。”妲伶脆生生的声音回荡在船舱里。姜伶道:“不会真是那个丁文聪吧?怎么在这儿遇上了?”娴伶道:“不是他还能有谁?我们认识他,他也认识我们的。”嫏伶因为没有扮妆,急忙出舱来见。
船底下立着个白面书生,乌黑的短须,一身酱色长衫,勒着盘金绣的腰带,上面挂着扇套和玉佩。嫏伶走到那人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惊道:“果然是丁公子!”丁文聪拱手笑道:“嫏伶姑娘,别来无恙?姐妹们可好?”嫏伶忙叹笑道:“好,好!先生怎么来了江宁府了?”丁文聪道:“在下这些年也还勤勉,得了升迁,前几日跟着新任的江宁巡按上官大人到任,听见是倾月班在这里唱戏,想着天下再无哪个戏班子敢叫这个名字的,所以就赶来看看了。”于是问道,“呃,娉伶在吗?”
嫏伶这里心领神会,笑道:“她正在卸妆呢,公子等一等,一会儿收拾好了请先生船上坐。”丁文聪忙道:“不必不必,在下也就是先打个招呼,一会儿还要回去,不然就晚了。既然是姐妹们在这里,改日再见就容易了。”嫏伶忙道:“是是是。哦,我们在朝阳门外青溪边买了房子,公子什么时候有空,一定要来。”因又淡笑道,“我们这样的人,是不好去找公子的。”丁文聪道:“自然,我明日府衙散了早会便去拜访。”嫏伶道:“那好,我们等着公子。”
送走了丁文聪,嫏伶回到船上,一面命开船,一面叹道:“看来,真是阮郎回来了。”于是看着娉伶道,“他说了,明天上午去家里看你。”姐妹们都心照不宣,面露喜色。娉伶默默坐在一旁,低头抚弄着戒指,纤纤十指如葱玉一般。
到了家中,娉伶径自睡去,几个入班晚的女伶都围着娴伶问起当年旧事。嬛伶和嫏伶避开众人,在屋中悄声商议着。嬛伶道:“他是冲着娉伶来的吗?”嫏伶道:“十有八九,不然干嘛非要见一见?”嬛伶道:“可这都四五年了,他又升了官,早该娶妻了,见了娉伶还能怎样?难不成让娉伶做小啊?”
嫏伶道:“这个就不知道了。哎呀,关键是娉伶心思啊!”嬛伶道:“这可不好说,虽然娉伶当年死活都不肯跟他去,可那时毕竟还小,不知道有个归宿是好事。现在吗,丁公子要是还有这个心,娉伶也不该错过了。”嬛伶道:“哎,这丫头要是走了,我这正旦行当可就缺了个好的了。”嫏伶道:“可这也是她的终身大事,我们不能太自私了。”两个人窸窸窣窣琢磨了半夜还是无果,只得先睡去。
第二天清早,嬛伶尚未起床,便听见娉伶在院子里练唱,忙推醒了嫏伶道:“听听,这丫头什么意思?”嫏伶迷糊这眼睛:“练唱呢,你也起来跟着练去!”嬛伶猛地又一推:“还睡!你忘了今天丁公子要过来?这丫头,是等人呢?还是怎的?”
嫏伶无奈地起身道:“哎,你问我我问谁呢?等丁公子来了就知道了。”说着又翻身睡下。嬛伶隔着被窝轻踹了嫏伶一脚,自己起身穿衣出去,见娉伶和平日并无不同,只是用心演练,也不好多问,便陪着排演起来。
不多时,众女伶都起来了,姜伶等人正要忙碌早饭,忽听有人敲门,妖伶开了门,正是丁文聪。“公子这么早就来了?”妖伶笑问道。丁文聪也笑道:“几年不见,你这个小丫头竟然还是长不大的样子。”妖伶歪头笑道:“姐姐说,演丑的要有童心,时时开心。”丁文聪递上一个盒子道:“夫子庙的鸭油烧饼,当早饭吧。”妖伶喜道:“公子真是好人,知道我们这个点还没吃早饭呢。”
女伶们把丁文聪迎进院中,再回头却不见了娉伶,娴伶道:“我去找她来。”丁文聪忙道:“不用不用。你们不用招呼我,演练要紧,我跟嬛伶嫏伶两位说说话就行了。”女伶们都退去,嬛伶将丁文聪引到厅堂,道:“公子和我们也算是故交,就不说客道话了,只拣要紧的说吧。公子来这里,还是为了娉伶吗?”
丁文聪点头道:“一别四年,在下只以为再见无缘,昨夜船下见到娉伶,恍如隔世。”嫏伶道:“既然公子这么说,我们就直问了。公子这几年可娶妻了?”丁文聪略有惭愧,顿了顿,道:“实不相瞒,两年前曾娶了一房妻室,去年因难产过世,只留下一个幼子无人照料。”
嬛伶和嫏伶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该怎么说。丁文聪道:“在下本意不想再娶,可如今既然又见到了娉伶,如何放得下?两位放心,在下还是当年的那句话,必为正室,绝不委屈娉伶。”嬛伶欣然点头:“公子的意思,我们明白了。可现在,还是得看娉伶的意思啊。”
忽听门吱呀一声响,娉伶站在门口,盘着矮矮的发髻,低眉顺目,穿着一身素白的练功衣衫,水袖攥在手中,形容宛如九天仙子。丁文聪见了忙站了起来,娉伶进门施礼道:“丁公子别来无恙?”丁文聪忙道:“好,好。”娉伶又道:“这么一早,劳烦公子送了烧饼来。”丁文聪笑道:“哪里哪里,只是还记得姑娘们都爱吃这个。”娉伶一低头:“那娉伶就谢过了。”
丁文聪见娉伶这么客气,心里不觉凉了三分,也不再答话,站在那里回过头来看嬛伶和嫏伶。嫏伶急了,上前拉过娉伶道:“这不是戏台子上,你别装腔作势的。人家话都说清楚了,你还不给句话。”娉伶抬头道:“我的话,还是和四年前一样。”
嬛伶嫏伶和丁文聪都吃了一惊,嬛伶道:“娉伶,你别着急回话,想清楚了。”娉伶道:“一个晚上了,我想的还不清楚吗?”丁文聪喊了娉伶一声,迟疑地问道:“为什么?”娉伶道:“公子的情义,娉伶心领了,但是娉伶还不想嫁人。”“娉伶,你……”嬛伶正要劝,丁文聪却道:“在下明白了,那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丁文聪就要走,嫏伶忙道:“公子这就走了?再坐会儿吧。”丁文聪笑答道:“不用了,在下知道了娉伶的意思,也就没有什么事情了。不过,在下还是会给姐妹们捧场的。”说着出门而去,嬛伶忙起身相送。
众女伶在院中见了这个情境就猜到了八九分,忙将娉伶三个围住。嫏伶皱着眉头道:“你怎么会不答应呢?我实在想不通。”嬛伶叹道:“你刚才也都听见了,我觉得他还是很中意你的,又是正室。”因问道,“你是不是担心他前面留下的那个孩子啊?还是个毛娃呢,什么都不知道,你过去了就说是他的亲娘又不是不行。”娉伶却笑道:“你们就只会替我想这些。行了,都别说了,好好排演吧,晚上还要登台呢!”众女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娉伶心中的主意究竟是什么。
晚间开演前,妖伶将脑袋在窗户边挂了半日,忽然道:“看见了!丁公子来了!”娴伶道:“公子真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娉伶不愿意嫁他,他还来捧场。”“这叫精诚所至,不怕金石不为开。”媛伶打趣道,众女伶都一笑,看着媛伶道:“媛伶,要不你替娉伶去了。”媛伶笑道:“我才不呢?人家心里头只有娉伶,娉伶心里头呢,哎,我也不说了。这是他们的事情,我何必搀和。我只说句实话,你们等着看吧。”众人都看娉伶,娉伶淡然一笑,只让人神秘莫测。
开锣唱戏,台上是一阵阵欢喜,又是一阵阵悲伤。丁文聪在台下,两只眼睛只是盯着娉伶看,娉伶却浑然看不见他。等演到最后一折,崔笺云帮着范介夫娶了曹语花,一家欢喜团圆,看客喝彩叫好不叠。嬛伶拉着娉伶向船下鞠躬答谢,娉伶悄声道:“婳伶走了,我要不演这曹语花,你这《怜香伴》,以后还怎么演?”
嬛伶听了僵在那里,泪水顿时就涌了上来。她忍住泪,又拜了拜,忙就转身入舱。嫏伶见嬛伶这样快就回来,很是奇怪,问道:“你怎么这会儿就进来了?看客们还没散呢。”又见嬛伶眼泪汪汪,忙关切了:“怎么了?我听着戏里没唱错啊!是身段错了?”
正说着,娉伶娴伶等都进来了,嬛伶也不顾当着众人,略带着哭腔喊道:“谁要你帮我演曹语花?我不稀罕!《怜香伴》演不了还有别的戏。再说,人哪里没有,别处戏班子找两个好的来也行,我不缺你一个!”
众女伶都莫名其妙,姬伶等人忖度着娉伶是哪里惹怒了嬛伶,却又觉得不像。娴伶疑惑道:“这是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嫏伶看着娉伶道:“你跟她说什么了?弄成这个样子!”娉伶还没来得及答话,嬛伶就抢道:“你尽管去嫁人,我绝不拦着。”
娉伶笑道:“这戏里,崔笺云为了给范介夫娶曹语花,自己险些儿被曹语花的爹嫁了旁人。你可别逼我嫁人,不然我也学崔笺云剪了头发当尼姑去。”嬛伶听了妆也不卸,摔了手中的扇子躲进小舱,嫏伶忙跟了进去。
姬伶上前问娉伶道:“哎,你什么意思啊?干嘛气她?”娴伶插道:“嬛伶不是气,她是……哎!”于是向娉伶道,“你怎么会有这个心思呢?不要为了我们这点情意耽误了终身大事,那可是一辈子啊!你唱戏可是唱不了一辈子的。”娉伶叹道:“我本就是不想嫁,而现在,我更不想嫁了。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戏台上!”众女伶一惊,嬛伶从小舱冲出来,直直地看着娉伶。两人对视了半天,嬛伶一扭头,坐到妆盒前自顾自地卸妆,用皂角水洗脸的时候只是拍得啪啪响。
自此之后,嬛伶嫏伶等人也不再说什么,女伶们虽然有再劝娉伶的,娉伶只是摇头,于是大家不再劝了,依旧练功排戏,日日演出,一切如故。丁文聪那里只要无有公务,必夜夜来至戏船前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