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说笑,一个老仆模样的人敲开了门,问道:“可是倾月班吗?”众女伶都道是,老仆忙道:“我家公子呢?”众人听了就知道是宋家的仆人。宋振宁跛着出来,喊道:“奶公!”老奶公张着胳膊,喊道:“哎呀,二公子啊,不好了,老爷知道你跑出来了。带了人去找甘公子问罪,只怕就要过来了!”嬗伶听了道:“甘文齐是不会出卖我们的。”奶公叹道:“小姑娘,我家二公子常在你家听戏,金陵城里一打听,谁不知道倾月班啊!你们,快想办法呀!”
众人一听,不由慌了:“宋家真要是找上门来,怎么办!”宋振宁道:“你们别担心,我自己不愿意走,谁架着我都没用。”奶公急道:“哎呀,二公子啊,赌气的话就别说了。老爷真的怒了,说要和你断绝关系呢!”宋公子昂首道:“断就断!反正还有大哥三弟,我爹那么多姨娘,还怕没有继承家业的人啊!”
“混账东西!”只听一声怒吼,吓得众人都心肝颤了一颤,回头看,原来宋老爷果然带了不少家人找了来。众女伶不由让开道路,宋振宁乍然见了父亲大人,刚才的气势顿时减去一半,媛伶扶着他都往后退让了一步。
宋老爷径自走上前来,骂道:“混账东西!敢跟老子断绝关系?你倒试试看!为了个戏子你竟然连爹娘都不认了!我打死你都行!给我滚回家去。”嬛伶等人对此情景都不知道如何行事,只怕会火上浇油,嬗伶虽然心中不平,但也被娴伶死死拉住,不让她多话。
宋振宁站在那里并不挪步,父子两个对峙着。宋老爷喝道:“还不走?要老子打你是吗?”李渔笑着上前拱手道:“宋老爷暂息怒气,这毕竟是在倾月班的宅子里,多少要给主人家一个面子。”“面子?”宋老爷怒目圆睁,道,“这戏女戏子勾引我儿子,毁我家风,还要我给面子!老子没让官府把她们都抓走就是给面子了!”
听了这话,别人还好,嬗伶究竟忍不住,冲过来道:“抓我们?我先告你擅闯民宅!你儿子是自愿留在这里的,官府来了也没法拿人。倒是你,带着这些人闯到为我们家里来,欺负我们一群弱女子!”
宋老爷见一个小戏子都敢在自己面前如此狂妄,止不住气血上涌,夺过旁人手中的棍子,举棍就打,却被嬗伶一脚踢开棍子,打了个趔趄。宋老爷气得手脚颤抖,命家丁们拿人,宋振宁突然冲上来拦道:“爹!您别费心了!打死我也不会去!”
宋老爷一时怔住,仿佛真的不认识眼前这个儿子。宋振宁继续道:“我从小就不喜欢你的生意经,兄弟里头我又是资质最笨的,您何苦逼着我不放?我从小到大都没做过几件自己想做的事,我烦透了!我不喜欢在家里待着,你们一天到晚就算计钱,算计将来怎么分家产,你们闷不闷?我就是不想回去,我现在宁可当个下九流,宁可要饭都不跟你回去!我才不要你给我选什么媳妇呢,你万一再选个像大嫂那样的,天天歪鼻子歪眼睛地看着家里的那点钱,我不如死了算了!”
宋老爷没想到宋振宁竟然有这样的胆子,当着众人面顶撞自己,还把家里的那点说不出口的事情都抖了出来,登时气的直喘,跌坐在院中石凳上。宋振宁也在气头上,并没有半点惧怕心软,直直地盯着宋老爷看,一点也不相让。
宋老爷喘一口气说一句话道:“好。好。你有出息了!你有胆子了!行。你死也不回去。是吗?行。你就别回去了。我宋家没你这不肖子孙。你走,走。今天起,老子跟你断绝关系!”宋老爷说出这话,几个家人忙都劝他三思,老奶公跪在地上磕头求情。
倾月班的女伶们面面相觑,几个年纪轻的禁不住露出喜色,嬛伶和嫏伶倒长松了口气。宋老爷一把推开扶着自己的家人,叹道:“哼,老子不信!没了你,这家里就没法过了。老子倒要看看,你跟着这群戏子怎么过!”说罢,背手弓背,一步一踉跄地离开了。
女伶们一阵欢呼,向宋振宁赞道:“宋公子,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媛伶跟了你,是没错的。”嬛伶正要说什么,甘文齐从门外进来,道:“振宁兄,我又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你,果然做到了!”宋振宁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我也是没办法!现在回去,我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嬗伶上前责问甘文齐道:“你怎么现在才出现?刚才也不来给我们帮忙!”甘文齐道:“宋老爷带人到我家兴师问罪,我咬紧牙关死没说你们在哪儿。我知道他能找到这儿,这不急忙赶来了。只怕我回去该被我伯父关禁闭了。”
嬗伶道:“你怕什么?宋公子都没怕他爹,你还怕你伯父?还是隔房的。大不了拍屁股的走人。”甘文齐笑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倒是能拍拍屁股离开甘家。反正乡下还有一栋宅子十几亩地,够我吃喝的了。”
嬛伶这里叹道:“可如今怎么办呢?宋老爷不是真的狠心和公子断绝关系了吧?”嬗伶道:“话都说出口了,是男人就别收回去。”嬛伶喝道:“你一边去,别多嘴。”甘文齐看了看宋振宁和媛伶,道:“振宁兄,你想清楚了吗?”宋振宁轻叹道:“反正都这样了,我,怎么也得做件自己想做该做的事情。”
甘文齐点头,拿出一张银票道:“呐,算我借你的,什么时候挣出家业来了,什么时候还我。”宋振宁接过银票叹道:“深情厚谊,我就不言谢了。”嬗伶笑道:“为什么算借的?我要是你就送给他们当新婚贺礼了。”甘文齐故作高态道:“我可是个商人,当然要精心算计了,怎么能白送?”宋振宁笑道:“是啊,要是白送给我,我一懒,可能就不想挣家业了。”
于是,甘文齐借了一套宅子,众人四处采购,备办婚礼。是日,宋振宁乘马抬轿来到倾月班,众女伶将盛装打扮的媛伶送出,一行人吹吹打打一齐来到新宅中。正要拜堂,一群捕快衙役忽然冲进来,喝道:“宋振宁站出来!”
众宾客都吓了一跳,知道来者不善。宋振宁刚要上前就被甘文齐拦住,那领班的捕头走过来,道:“你就是新郎官宋振宁吧?来呀,抓起来。”甘文齐喝道:“无凭无据,凭什么抓人?”捕头道:“有淮清桥茶叶庄的宋老爷告儿子宋振宁偷盗家财,现在拿他归案。”
嬗伶冲过来道:“胡说!这是诬告!”捕头不屑道:“诬不诬告不是你们说了算,先跟我们回衙门再说。”宋振宁忙道:“我没偷家里的钱。”“没偷钱?没偷钱你怎么能这么风风光光地成亲啊?”一个声音从人背后响起,宋老爷踱着步子出来了。原来他听说甘文齐借了房子给宋振宁,好让宋振宁光明正大地成婚,几乎气昏过去,恼极之下便想出了这个主意,宁可把儿子关进牢里也不能让他娶女戏子进门。
宋老爷指着宋振宁道:“王捕头,就是这个不孝子啊。偷了家里的钱,背亲娶妻,这是大不孝啊!你赶紧给我把他抓起来。”王捕头刚要动手,宋振宁底气十足地道:“我爹已经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了,哪有什么背亲娶妻?我成亲的钱是朋友们资助的,我没偷家里的钱。”那王捕头是收了宋老爷好处的,也不听宋振宁的话,招呼了手下就要抓人。这时,人群后又响起了一个声音:“这是谁来闹事啊?”众人循声望去,丁文聪缓缓走了出来。
王捕头一见丁文聪,忙带着几个捕快衙役拱手拜道:“丁大人。”丁文聪不紧不慢地道:“原来是王捕头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衙门有事吗?”王捕头忙俯首道:“呃,有人报案,说儿子偷了家里的钱……”丁文聪不等王捕头说完,抢白道:“儿子偷家里的钱?跟我们这儿办喜事有关系吗?今日是下官的妻妹出嫁,下官竟不知这里还藏着贼,但不知王捕头要抓的,是谁啊?”
王捕头一听就傻了:“是大人的妻妹出嫁?”丁文聪正色道:“怎么?难道我堂堂县老爷还要哄你个捕快不成?”王捕头忙凑到宋老爷身边,低声道:“宋老爷,你没弄错吧?你说你儿子背着你要娶个戏子,这才请我们帮忙的。如今,怎么变成丁大人的妻妹了?”
宋老爷此时也是一头雾水,反问道:“这是哪个丁老爷?”王捕头道:“这是江宁府上元县的县太爷,巡按大人身边的红人,我们小小衙差可得罪不起啊!”“啊?”宋老爷又惊又呆,不知如何是好。王捕头道:“宋老爷,你这是何必啊!你们家虽然是历代经商,可到现在你大儿子也还只是宋三富,空有钱没有权。如今这二儿子取了县太爷的妻妹,你们家是又有权又有钱啦!你计较个什么啊!”
宋老爷还在疑惑,丁文聪却笑道:“王捕头,依下官看,是场误会吧?不过,既然你们来了,也不能白走一趟。来来来,加桌酒菜,留下吃了喜宴再走!你们老爷那里要是问起,有下官担待。”王捕头一听,忙换做笑脸应承道:“是是是,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丁大人了!”
娴伶等人忙上前招呼了众捕快衙役坐了,宋老爷一个人被冷落在那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丁文聪上前拱手道:“这是亲家翁吧?哎呀,失礼失礼,是下官招待不周啊。亲家翁来的正是时候,新人就要拜堂了,来来来,请上座。”
宋老爷看看丁文聪,果然是县老爷的气度;又看看四周,真是宾客盈门,张灯结彩,一片喜气;再看看一对新人,大红衣冠,好不风光。宋老爷莫名其妙地就没了主意,被丁文聪拉着上座了,旁边李渔当了主婚人,甘文齐是媒人,丁文聪夫妇是女方家长,眼睁睁看着宋振宁和媛伶两个在跟前磕了头拜了天地。
这一下,宋家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事已至此,宋老爷也没有了办法。虽然媛伶是女伶出身,但对外都称是上元县县太爷的妻妹,宋家人多少有些脸面。为了不让人嚼舌根,宋老爷回到家里即命管事拨了一处房产并一个茶叶庄给小夫妻两个,又命账房补送了大笔银钱聘礼。
倾月班的女伶们听说后笑了三天三夜,只说这一场戏真是皆大欢喜。娴伶道:“还是丁家姐夫有能耐,几句话就把那个倔老头制住了。”嬛伶笑道:“这还得谢谢李先生,是先生出的主意。”众女伶忙问李渔如何有此神算,李渔捋须笑道:“哪是神算?那天见宋老爷负气而去,我就知道他必不甘心,定会再来寻麻烦。我不过是从戏里受到了启发,才嘱咐丁大人,若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就让他出面弹压。”
“戏里?”妖伶十分好奇地问,“先生从什么戏里受的启发啊?”李渔道:“《张协状元》啊!那张协嫌弃贫女出身低微而始乱终弃,枢密使王德用认贫女为义女,这才压制住了张协。对付宋老爷这样势力又世俗的人,这招以权治恶最有效了。”
妖伶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嬗伶道:“我们先前说宋公子和媛伶姐的事儿像是《宦门子弟错立身》,如今又借了《张协状元》里以权治恶的点子帮他们两个大团圆,这‘永乐遗曲’的三部戏倒占了两部去。”嫏伶笑道:“可真是这样。哎,咱们自己姐妹将戏文里的故事活灵活现地经历了一遍,我看,咱们不如演一出《小孙屠》,将‘永乐遗曲’三部凑齐了。”众人都道好,欢声笑语随着金陵城里夏末的风,呼呼地飘过青山绿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