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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江月年年照何人(5)

秋日的江宁府也算是天高云淡,西风瑟瑟地吹着庭院中已经半枯黄的杨枝柳条。谢家偌大的宅子似乎很热闹,又很宁静。文嬛文嫏麻利地收拾衣物,清点细软;文义文礼则带着仆人们前后奔走,往来搬运箱笼;大门外,王鸿吆喝着新租来的马车车夫们,让他们小心地搬运行李,左右邻居都知道,谢家人今天就要回乡下了,那一溜儿的马车几乎占去了半条巷子。唯有谢予琨、谢予璞同谢文礼三人还在书房议事,一点儿大的声息都没有。

话说洪承畴回到府衙后便将自己在书房中关了两个时辰,这一夜真叫他不是滋味。自己说什么也是前朝进士,当朝命官,执掌江宁一方,权势赫赫,怎么就栽在了两个毛丫头的手上呢?如果传出去,岂不又叫人笑掉大牙!不过转念一想,世人都说自己是为庄妃的美色所诱才投敌叛国的,如今因爱怜两个弱女放走了老百姓敬重的义士,也算是功过相抵了。只不过,究竟何为功,何为过,只能等后世评判了。

正在这时底下官员来见,请洪承畴去审夏完淳。此审结束,夏完淳一干人等是死是活,就要定案了。说实话,洪承畴打心眼里是不想再杀人了。自从他坐镇江宁府,先杀了前朝左佥都御使金声,后杀了大学士黄道周,明室宗亲长乐王、瑞安王等人一概未留,刽子手的称号早就死死地扣在了洪承畴的头上。

如今,百姓们的激愤情绪总算消减了些,江宁府局势还算稳定,要是此时杀了夏完淳,虽然朝廷那里能够讨到封赏,可百姓面前又免不了一顿好骂。更担心的是老百姓们以此为由,不肯安生度日,万一闹出什么事端来,这民政治理又难了一层。

如此盘算着,洪承畴换好官服坐上大堂,惊堂木一拍,喝道:“带人犯!”衙役们连声吆喝了,夏完淳手足戴铐,缓缓地挪上堂来。洪承畴仔细看了看夏完淳,十六岁的少年体格还未完全长开,又是书生,更觉单薄,那清秀净白的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了,眉眼间却仍有一股傲气。

洪承畴不由冷笑,或许旁人会把这傲气看做是夏完淳反清复明的精神力量,可在他看来,不过是少年人的不羁。想夏完淳小小年纪,到底懂得多少朝代更替的道理?不过是仗着几分年少轻狂,受人鼓动,想做点轰轰烈烈的事情罢了。对付这样的人,只要用道理压制住,就不怕他不低头,而洪承畴自信不会敌不过一个小孩子的见识。

沉了沉气,洪承畴问道:“下站何人?见了本官,因何不跪?”夏完淳冷笑道:“我生平只跪天地君亲师,跪不了旁人。”洪承畴紧接着道:“本官身为朝廷命官,奉皇上旨意,在江宁府便宜行事。当此大堂之上,如何当不起你一跪?”夏完淳听了又笑:“圣上?我只知圣上三年前殉国仙去,不知道你受的是哪个圣上的皇命?”左右陪审官员无不摇头咋舌,洪承畴不为所动。夏完淳的反击在他预料之中,如此刚愎自用的人只能顺从着他说话,趁其不备将其引入圈套中,一旦他自恃的天理道义被攻破,自会俯首称服。

洪承畴笑道:“小小年纪,言语竟这般犀利,真是不可小觑啊。你果然不知道本官是何人?”夏完淳昂首反问:“你是何人?”旁边坐着的一个官员忍不住喝道:“放肆!这是洪大人!”“洪大人?”夏完淳故作沉思,“莫不是洪亨九先生?”洪承畴点头道:“正是。”夏完淳忽然变了脸色,横眉竖目厉声骂道:“休要胡说!此人定不是洪亨九!天下人谁不知道亨九先生是我大明进士,天朝人才。他在嵩山与北虏一战,血溅章渠。亨九先生死于大明国事,先帝曾亲临宗祠祭祀,我正是仰慕先烈忠贞,才决意杀身成仁,报效家国。上坐小人竟敢托先贤忠烈之名,穿虏衣,戴虏帽,真是玷污英明!还不快快认罪!”

夏完淳字字句句,铿锵有力,砸地有声,把洪承畴说得冷汗涔涔。这哪是他审夏完淳,分明是夏完淳审他呀。洪承畴心底不由起疑,莫非今天是走了背字?在谢府被两个黄毛丫头堵住了嘴,这会儿又被乳臭未干的小子问得无以为答,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往日的博学多才,灵机应变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旁边的文吏假作咳嗽提醒,洪承畴忙回过神来,脑中早已空白一片,什么主意都没有了。座下副审见洪承畴有些迟疑,吼道:“大胆逆贼,竟敢咆哮公堂,来呀,大刑伺候!”衙役们听了齐声应答,声如雷鸣。夏完淳毫无畏惧,面不改色,只是站立一旁的他的岳父钱旃被吓得伏地而坐。

夏完淳见状赶忙上前扶起钱旃道:“岳父不要如此怯懦,我们与陈子龙先生一同举事,斧钺刀镬尚不畏惧,还怕用刑?自古酷吏多作祸,如此小人更不该怕他!”钱旃老泪两行,悲戚道:“我已是知天命之年,举义反清,何惧身死?只是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要丧命,怎能忍心?何况我女儿……”

说到这里,钱旃哽咽不语。夏完淳听了不由沉吟,随即叹息一声:“自古忠孝难两全,大丈夫做事岂能畏首畏尾,顾及私情?”洪承畴听此言,心下明白夏完淳是抱定必死之心了,他此刻也无心力与之斗智,便直问道:“听你这么说,你是宁死不改了?”夏完淳正色道:“宁死不悔!”

洪承畴点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我就和你直说了罢。福建陈复甫前日已到江宁府,正招揽人马要救你,我已派人将他们牢牢盯住。你若能供出叛党余孽的名单,我可以饶你一死,也不再追究陈复甫等人之罪。否则,休怪我不讲人情?”

夏完淳哼了一声,道:“你本就是禽兽,何来人情?陈贤弟同我歃血为盟,誓为复明大业舍生忘死!我今慷慨赴死,全了忠义,岂能因为怕死而出卖友人,陈贤弟若是怕死也不会来救我。我们身虽两处,心却一样,纵然是同赴黄泉,也绝不后悔!”

这一下洪承畴彻底傻了,他没想到,这个夏完淳不但自己不怕死,更不怕别人陪着他死。在夏完淳而言,只要是为了复明大业而死,就死得其所,所以即使明知是死路,他们这群人也甘愿往前踏。想想谢府的那两个丫头,把盏敬酒的时候难道也是这心思?反正就是一死,大不了一起死!老百姓常说破罐子破摔,这群人视死如归的心态恐怕也是一种破罐子破摔吧,既然如此,再审何意?洪承畴摇头长叹,一拍惊堂木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成全你们吧。”

朱笔一挥,夏完淳等人判定于九月十九斩诀,洪承畴又下了通告,城内四处捉拿陈复甫。他心里有个小九九:虽然陈复甫从谢府逃出去了,但他定会回到城内,如此悬赏捉拿自然叫他忌惮三分,不敢胡来。实际上,洪承畴心里并不希望真的抓到陈复甫。夏完淳伏法,江浙一带反清复明的气焰就削去大半,陈复甫虽在福建有些号召力,但已不属洪承畴的管辖范畴,不必操闲心。

只要陈复甫能逃出南京城去,洪承畴在谢家人面前好歹有了人情面子。话说回来,谢家的那两个丫头实在是有意思,年纪不大,已显风姿,一个刚劲如竹,一个高洁若莲,这秦淮河水就是养人啊,还净出些奇女子。想想当年的秦淮绝艳们,柳如是逼着钱谦益投水殉国,寇白门万金赎释保国公,李香君守节血溅桃花扇,都是刚烈女子。就是那些性格温和的,也有动人心魄之事,别的不说,单是一个陈圆圆就毁了大明江山。看起来,越是乱世,女人们反倒越见风骨。如今世道未平,或许那两个丫头也会是个厉害角色呢。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外面传报:“贝勒爷到——”洪承畴的思绪立即被打断,他皱了皱眉头,赶忙起身出门迎接。这个贝勒爷是努尔哈赤的第四代子孙勒克德浑,他的父亲是硕颖亲王萨哈璘,在世时深受太宗文皇帝的喜爱。虽然洪承畴是睿亲王多尔衮亲点的大学士,在江宁府可以便宜行事,但名义上坐镇江宁府的却是勒克德浑贝勒。

当初,多尔衮攻下南京城,改名江宁府,命其同母弟豫亲王多铎管辖。谁知道多铎一味实行“剃头令”,不知道杀了多少老百姓,引起民愤,多尔衮这才让洪承畴上任江宁,随后召回多铎派了勒克德浑来。洪承畴深知,贝勒爷在江宁府的唯一重任就是监视自己。自从降清后,洪承畴就一心一意地为新主子谋事,他的脖子是过过刀口的,还有什么可想可怕的,只不过图个安稳罢了。洪承畴不怕被人监视,反正他现在是坐得正,行得端,但只一件,这贝勒爷有事无事都要寻个由头前来闲话,他实在是不喜欢在这些人身上浪费功夫。

贝勒爷大步流星地走来,洪承畴堆起笑,请安道:“贝勒爷吉祥。”贝勒爷也不睬他,一径走向堂屋,重重地往正位上一坐,开口便质问道:“洪大人,你要杀夏完淳就杀,何必满城贴什么告示,还要抓那个陈复甫!你是唯恐那些逆贼不知道夏完淳哪一天上法场吗?”

洪承畴没料到贝勒爷是为此事而来,他灵机一动,忙上前答道:“贝勒爷问的是。下官是想,那陈复甫在逆贼中号召力不及夏完淳,因此杀夏完淳比抓陈复甫重要。之所以张贴告示,不过是敲山震虎之策,让陈复甫等人不敢前来劫囚。只要夏完淳能伏法,这江南叛党势力就削去大半了。”

贝勒爷鼻子里喷出热气:“哼!你不用这样糊弄本爵。本爵听人说,你夜半三更跑到一户民宅去,可有此事?”洪承畴一惊,心想自己那样小心,居然还是被他发现了。贝勒爷也不等洪承畴答对,接着道:“我的人已经打探过了,那户人家极有可能藏匿反贼。你不带一兵一卒,大半夜去拜访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洪承畴心里暗叫不好,贝勒爷虽然是武将出身,但他不是傻子,此刻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是有备而来。然而,他若有实证,也不会这样质问,只怕也是吓唬吓唬洪承畴而已。想到这里,洪承畴平定了心绪,笑道:“贝勒爷果然是火眼金睛,只是还得容下官禀报实情。那谢家藏的逆贼正是陈复甫,下官得知消息时陈复甫已经逃出城了。下官想,谢家是名门之后,在城内颇有名气,若是带人去抓谢家老小,搜不出逆贼就没有确凿的证据,恐怕又要引起民愤。为了一探虚实,下官这才深夜前去,警告他们不得再留逆贼。陈复甫已然逃走了,现在要紧的是如何防范他前来劫囚,其他的便可暂放一放。”

一席话平息了贝勒爷的半腔怒气,只是还有那半腔没忍住:“你这么做固然也有理,但那家刁民竟敢藏匿叛贼,其罪当诛!再说了,陈复甫只身进城,不投别处独独去了他家,必定是旧有联系。你说什么?他家是名门,那想必在汉人中有声望的,这样的人家最容易号召乡民造反,岂能姑息!除掉夏完淳就是为了杀鸡儆猴,像他这样有声望的人一概不能留,该杀的都得杀!”

洪承畴听出了贝勒爷的画外音,试探性地问道:“贝勒爷的意思是?”“杀。”贝勒爷轻飘飘地抛出了一个字,转向洪承畴道,“他们私藏逆贼,助其出逃,本身就是死罪。不如趁此机会同夏完淳一同办了,也好绝了那些逆贼的心思。这些日子以来,江宁府太平了许多,偏偏出了这档子事!本爵岂能放过这些人!”洪承畴在底下恭恭敬敬地听着贝勒爷的训话,眼睛里不觉有了几分惶恐。

送走贝勒爷后洪承畴在院里站了半日,脑中飞速地想过各种主意,但每一种似乎都是不可能的。他在江宁府也有两年多了,一直小心翼翼,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被人抓了把柄。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陈复甫的确是从谢家逃出去的,细细追究起来自己的确有助贼之嫌。贝勒爷的话丝毫没有通融的余地,想来这也是考验洪承畴的一个关口。洪承畴深深叹了口气:这江宁府是不能呆了,等这档子事结了,赶紧抽身。哎,只可惜了谢家的那两个丫头,烈女没做成,倒做了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