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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余虽九死犹未悔(2)

次日清早,女伶们刚起床,姝伶就闯进门来,喊道:“寇姐姐不见了!”嬛伶忙问:“怎么回事?”姝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嬛伶,嬛伶忙拆开了看,影印着兰花的信笺上是新写的墨迹:“寇氏白门,生而命蹇;父母双亡,堕落风尘。因仰慕六朝遗风,遂成洒脱之性。忆初嫁之时,五千红灯,长街相迎,何等风光;记南归之日,两万白银,断绝孽缘,何等快意。世人谬赞,唤作侠名,如今回首,却无一事不是为己。护佑弱小,不及嬛嫏二妹;惩奸除恶,难比嫱伶女豪。思来惭愧,想来惭愧,唯有一死,以谢南吉班十数冤魂,终不枉我人间一行。望姐妹念在旧好,收拾骸骨,葬于青山,不垒坟土,不立墓碑,此心足矣。白门叩谢。”

嬛伶嫏伶不觉心颤手抖,信笺飘然落地,拉住姝伶问道:“姐姐什么时候不见的?”姝伶摇着头:“不知道,我早起就发现她不见了。”娴伶急道:“姐姐这是要寻死啊!可是,她会去哪儿呢?”嬿伶道:“应该是乱坟岗。南吉班的人都埋在了乱坟岗!”嬛伶嫏伶觉得有理,于是众人也顾不上披蓑衣,换雨鞋就一齐奔出门去。

来至聚宝山南面的乱坟岗前,却只见密密雨丝如银帘一般缀在山岗上,放眼望去只是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坟头,有的插着木板写着名姓,有的早已坍塌了坟土。娴伶道:“姐姐不在!”嬿伶妖伶等四处查看了一圈,也道:“没有人啊!姐姐没来这里!”众人都焦急万分,嫏伶忽然打了个激灵,失声道:“哎呀,姐姐该是去了南吉班的宅院了!”话音刚落,女伶们又撒开腿奔跑起来。

南吉班的宅院中,寇白门一身素服地跪着,任凭细雨浸透了衣裳。外面传来脚步声,竟是朱国治带了人来。几个小兵奔进院子,在廊檐上团团站定。跟班的撑着伞,朱国治走到了寇白门面前。

“朱大人来得这样慢,想必是雨天路滑,不好行走。”寇白门幽幽地道。朱国治看着寇白门,笑道:“本官公忙,接到寇女侠的信就急忙赶来了。”寇白门冷笑道:“大人口口声声称我女侠,寇白门真是愧不敢当。寇白门不过拿着两万两银子把自己的男人赎了出来,实际上也只不过是为自己寻了个自由身。我一未劫富济贫,二未惩强除恶,白白玷污了这个侠字。好容易仗义一回,替几个同行姐妹说了几句讨饶的话,结果,还是没能救得了这一屋子人的性命。大人,你且看屋檐墙角,这雨水冲刷得了满眼的血痕吗?”

朱国治面不改色,道:“本官奉皇命来到江宁府,为的是一方安宁,做的事情俱是为国效命。纵然杀了几个人,百姓们有所不齿,本官也问心无愧。”寇白门道:“大人既然这么宽怀,那还到这里来干什么呢?”朱国治笑道:“本官虽然不是风流才子,也懂得怜香惜玉。女侠……夫人好歹是一代佳人,如今秉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大悲悯情怀跪在这里,本官要是不来,岂不是有些不通人情。”

寇白门笑了一笑,道:“看来,我寇白门三个字还是值些面子的。”静了片刻,朱国治道:“夫人,本官受了你的冷言冷语。你这里跪也跪了,如今还要怎样?”寇白门道:“我把大人请来,总不会让大人看着我跪在这里就没事了。”朱国治道:“那你要本官做什么?”寇白门道:“我要大人在寇白门面前,在这一屋子的冤魂面前,赔个礼。”

朱国治笑道:“本官秉公办事,有什么礼要赔?”寇白门道:“这十几条人命,难道就这样无端葬送?”朱国治道:“他们窝藏乱贼,死有余辜。”寇白门道:“那乱贼在哪里?是这戏班子里的哪一个?”朱国治淡定道:“就是早上唱戏的那个。”寇白门道:“大人有何凭据?”朱国治道:“他唱的戏文就是凭据。”

寇白门哈哈大笑,道:“不过是一句戏词,人人可唱,没准那日,大人一高兴也会唱两句取乐。大人这么说,不但这梨园行的人不用混饭吃了,就连百姓们都不该讲话了。”朱国治厉声道:“本官要的,就是你们不敢讲话!”

寇白门一怔,随即大笑:“朱大人,你岂不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这杀鸡儆猴的伎俩大家心知肚明,你以为百姓们真会怕吗?寇白门不是来问罪的,只不过是心中不安,想借大人之口了了寇白门的心愿。”朱国治回复常态,坦然问道:“什么心愿?”寇白门道:“求大人说句实话,这些人到底是乱贼,还是大人恐吓民心的一步棋?”朱国治哽在那里,不觉咬了牙根,粗了脖子,冷笑一声道:“哼,乱贼就是乱贼,本官今日敢这么办他们,明日就能这样写进史册!”

院子里只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寇白门发出一阵狂笑,站起来道:“既然朱大人这么说,那寇白门就给朱大人一个交代。寇白门就是这屋子里窝藏的乱贼!”朱国治强忍住心头不安,道:“夫人阅尽人事,如何还这般孩子气?”寇白门也不答话,往前走了两步,冲着朱国治嫣然一笑,朱国治不觉倒退两步。

两旁官兵恐寇白门有不轨,大步上前,喝道:“大胆!”说时迟那时快,寇白门猛地抽出一个官兵手中的钢刀,只一转身,脖子上便血如泉涌,喷溅了朱国治一身。钢刀咣当落地,寇白门的素服上浸染着斑斑血痕,宛如一朵娇艳的山茶,轻轻地飘落在地。

院子里的男人们都吓了一跳,不知如何应对。忽听门外撕心裂肺地一阵哭喊:“寇姐姐——”众女伶冲了进来,那些官兵们竟都下意识地让开了。嬛伶和嫏伶扶起寇白门,女伶们都围着跪在那里,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只听不见回音。

撑伞的跟班扶着一脸惊慌的朱国治,怯生生地问道:“大人,这些女戏子……”朱国治定神叹气,笑道:“随她们去吧。”于是转身便走,官兵们呼啦啦地都跟了出去。朱国治走出百步后又禁不住回头看看院子里,那一个个或青,或粉,或黄,或白的身影,竟凑成花团锦簇的样子。朱国治忽然一笑,叹道:“前朝的文臣武将们要是有这些女子的刚性,只怕这天下,还不是我大清的。”说罢又一笑,摇着头走了。

因寇白门留下遗嘱,女伶们只得含悲忍泪将她收葬在栖霞山上,未垒坟头,只是四周植上红枫。随即倾月班戏船挂出水牌,再演全本《紫钗记》,哀悼寇白门。

四月底,浙江传来消息,郑成功的水军经过休整恢复,趁着清廷进攻云贵的大军还未回师整顿的间隙,再次大举北征。水军一举攻克了定海关炮城,进入宁波港,清军船只皆被焚尽,汉家百姓无不高歌欢呼。

清廷闻信忙命浙江总督赵国祚调兵往宁波救援,谁知等清廷兵马到时,郑成功早已抽兵下船,扬帆北上了。郑成功一再将军纪晓以诸将,道:“此番北征,我师一举一动,四方瞻仰,天下见闻,关系非细。各提督统镇十余年栉沐亲勤,功名事业亦在此一举。当从恢复起见,同心一德,共襄大事。进入京都之时,凡江中船只货物,准其插坐,但要和衷,不准争竞;其岸上地方百姓,严察秋毫无犯。”众水军无不俯首山呼,无人敢违命。

五月十八日,师至松江府崇明岛,清廷苏松水军总兵梁化凤敛兵坚守,不肯出战。郑成功于舱中召集部署,商议先顺风北上取瓜州,再图崇明。左侍郎张煌言谏道:“崇明乃长江入海之口,应先取崇明以为后援之地。”工官冯澄世也道:“张大人言之有理。若我水师先入长江,梁化凤断我后路,我水师岂不是首尾难顾?”

郑成功不以为然,道:“崇明城小而坚,梁化凤坚守不出,一时难以攻克。若强攻之,我军不但损伤过大,还会拖延时日,清廷援兵一到,北上之路便被阻绝。如今可快船先至瓜州,若得瓜州截其粮道,崇明兵马无有粮饷,便可不攻自破。届时,江南一带已成一线,皆是我军之地。”众将官听了,都无异议。正在商讨争辩是,外面小兵报陈复甫回来了!郑成功忙命请进。

见了礼,郑成功急问道:“马逢知那里如何?”陈复甫道:“他果有反正之心,愿助我一臂之力。”郑成功大喜,又问:“那有何良计?”陈复甫道:“马逢知说,崇明兵马有限,不敢出战,一心等待援兵,但崇明的兵权在梁化凤手中,他不好插手。”郑成功道:“那他究竟什么意思?”

陈复甫道:“马逢知的意思是,我们应趁清廷兵力不逮的时候先攻瓜州,到时候他与我们共围南京,一旦南京告破,崇明自然归附。”郑成功听了哈哈大笑,道:“正合我心。”张煌言、冯澄世见此也不再争辩,于是众将官商议了行军策略,大部水师由长江口西上,直奔瓜州而去。

这瓜洲乃是扬州府的一个重镇。唐代白居易有诗云:“泗水流,汴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说的就是这里。瓜洲临长江而接运河,瞰京口、接建康、际沧海、襟大江,每岁漕船数百万,浮江而至,天南地北贸易迁涉的客旅之人,往还络绎,必停泊于此,可谓是咽喉要冲,千年古渡。

与瓜洲隔江而望的便是镇江府,江宁府在西,也是遥遥可及,正所谓“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六月十三日,郑成功水师抵达焦山,便下令三军缟素,祭奠崇祯、隆武二帝,恸哭誓师。随后水陆齐进,先攻瓜洲。

清廷当日渡江南攻时也知瓜洲险隘,不惜斥资百万于镇江瓜洲间的十里江面上,用大木自两岸向江心筑起长坝,横截江流。左右更设立木栅,内布火炮火铳,再以围尺铁索连接木坝两端,拒扼海舟,名曰“滚江龙”,自以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郑成功以中都督甘辉居左,左提督翁天佑居右,材官张亮督自领一队善泅水的士兵入江潜水,斩断滚江龙,左右武卫而屠中。镇守瓜洲的乃是御史朱衣祚,城防守将是左云龙,二人只有万余人马,见滚江龙已断,便慌了阵脚。两军刚一交战,郑成功水军悉数登陆,直扑瓜洲城。右武卫周全斌斩左云龙於桥下,守城兵将纷纷丢盔弃甲,或是仓皇逃命,或是缴械投降。

朱衣祚见大势已去,更换了便服,另一队侍卫匆忙出逃,往西奔去。正要出城,忽然从旁边高楼上飞下一人来,三尺青锋寒光逼人,朱衣祚忙一闪,被刺伤胳膊,跌下马来。侍卫们上来救护,与来人拼杀起来。

周全斌率军赶到,转瞬砍倒了几个侍卫,揪起朱衣祚,向来人笑道:“沈姑娘,我们拼杀了半天,不抵你这一剑之功。”沈羽嫱收剑笑道:“要不是王爷说了留活口,我就一剑刺死他了。”于是,二人领着众军,押着朱衣祚一同来到郑成功船上。

郑成功见朱衣祚臂上带伤,衣破发乱,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冷笑道:“如此腐儒,杀了他,只怕污了本王的剑。”于是即命放归。沈羽嫱不由叹道:“王爷,我可白抓他了。”郑成功笑道:“抓归抓,放归放,你的功劳,本王自然要记下的。”于是嘱咐道,“辛苦你了,下去歇息吧。”

沈羽嫱向诸将拱手,遵命而去,往女眷的船舱中来,忽听有人呼唤,回头看去,却是甘辉。甘辉身着铠甲,按剑快行,向沈羽嫱笑道:“我刚清点了伤亡人数,整军休息。听见你又立功了?”沈羽嫱笑道:“我是占了个便宜。王爷让我在瓜洲探听消息,我知道一旦城破朱衣祚必走西城门,所以来了个守株待兔。”

甘辉道:“难怪王爷这么喜欢你,这个聪明劲儿,我们是比不上的。”沈羽嫱一笑:“算了吧,你可是王爷的虎将,我不敢比。我也只有这点小本事,领兵打仗,怎么都不及你啊。”甘辉也一笑,问道:“哎,你那个妹妹的事情怎么样了?”沈羽嫱道:“早办妥了,一直想谢谢你,可前几次回来总未碰上。”甘辉笑道:“这有什么,事情办妥了就行。怎么说我和那个甘文齐也是同族,自己人打听消息方便得很。”

沈羽嫱含笑叹道:“是啊,说起来这人世间的事情还真是奇妙无比,天南地北地总能连在一块儿。”沈羽嫱还要说,甘辉忽然道:“哎呀,王爷还等着我去回报呢,先不说了,晚上你舱里等我,我有好东西给你!”说着就大步流星地去了。沈羽嫱看着甘辉的背影,甜蜜一笑,竟是从未有过的女儿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