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辉见郑成功兵至江宁却久不攻城,忧心如焚,便向郑成功进谏,要求早日攻城,别图进取。郑成功因瓜洲镇江两度大捷,渐生骄心,又以仁义之师之虚名为缚,不停谏言,不肯攻城。
入夜,甘辉在营帐里来会踱步,焦躁不安。听帐外小兵喊道:“沈姑娘。”甘辉忙抬头,沈羽嫱掀帐帘而入。甘辉道:“你那里什么情况?”沈羽嫱摇头道:“前几天搜查很严,但凡可疑的人都抓了起来,我们几个兄弟也没逃脱。不过,官府是一时防范,只抓人没有怎么样,我不敢轻举妄动。初七当日就全城戒严,如今是进出不能。今早我见朱衣祚进了城,本想混进去打探虚实,还是无功而返。”
甘辉叹道:“王爷还是不肯出兵,我几番进谏都被拦了下来。”沈羽嫱道:“王爷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当此时刻,怎么反倒有些意气用事。”甘辉道:“也不知道复甫兄那里怎么样了,马逢知为何还不带了援兵来。”沈羽嫱皱着眉头,叹道:“陈大哥做事向来稳妥,只怕是马逢知蛇鼠两端。”甘辉道:“可马逢知援兵不至,王爷更不会轻易出战。”“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沈羽嫱问。甘辉无奈地摇头。
这时,外面小军来报,说江宁提督管效忠派了信使来。甘沈二人猛一惊,甘辉忙道:“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说罢抽身而去来至郑成功营帐中,管效忠来使正请求道:“延平王大军到此,我城中兵寡民弱,本当开门延入。怎奈我朝有例,守城者过三十日,城失则罪不及妻孥。今城中文武的官眷悉在北京,心中不能惶恐。唯乞王爷宽限三十日,即当开门迎降。”
话音刚落,吏官潘庚钟冷笑道:“孙子有云:‘辞卑者,诈也;无约而请和者,谋也。’这是郎廷佐、管效忠的缓兵之计。”于是向郑成功拜道,“王爷千万不可凭信,应速速攻城!”郑成功瞪了眼潘庚钟,道:“来使请别帐歇息,稍后说话。”
使者离帐后甘辉等忙进谏,请郑成功下令攻城,不可中计。郑成功沉吟片刻,道:“本王以仁义之师北征,为的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原。从古至今,朝代更替自无可非议,可坐视江山落入番邦之手,断我汉家千年文脉,却是不能。儒家之言,唯一仁字,本王既是仁义之师,岂能行此不仁之事?若是如此,岂不是要遭满人嘲笑,天下非议。”
甘辉忙道:“仁义也分大小,此时为了满清官员性命之小义而将江南半壁百姓性命,乃是中原众生性命之大义弃之不顾,又如何是仁义呢?”郑成功心里不觉动了一动,镇余新在旁却道:“可是如今满清朝廷坐稳了中原,正要用文教蛊惑人心,大肆宣扬仁义之礼。我们若是行不义之举,恰好被他们拿去大做文章,嘲笑我汉人也不过如此。百姓们都是蝼蚁之命,谁能让他们安居乐业,他们就跟从谁。要是他们见我们如此不义,还会死心塌地地跟随我们吗?”
甘辉见镇余新如此不明事理,只是一味迎合郑成功的意思,十分恼火却不好发作。郑成功果然点头道:“余新言之有礼。不过是三十日期限,江宁府已是瓮中之鳖,量也不能怎样。”甘辉、周全斌、潘庚钟等人忙一阵劝阻,郑成功只是摇头,道:“况且马逢知援兵未到,陈复甫又无消息传来。松江府若是有变,贸然进攻只怕后力不济,长江一线难以支撑。”说着向镇余新道,“不过郎廷佐这群人还是要防的。你领三千兵马往白土山驻扎,时刻警惕城中动静,若是他们有诈,即刻来报。”
镇余新得令而去,甘辉等还要在谏,郑成功摆手道:“此事就这么定了,本王给他们三十日期限,仁至义尽,到时一举攻克,看他们还有何话可说!”说着召进使者,将此意言明,那使者千恩万谢地叩拜了郑成功,奔回城去。
甘辉强忍怒火回到帐中,一把蹬翻了座椅,沈羽嫱见状便问:“什么情况?”甘辉气道:“派人求和,说等三十日后便出降,以免伤及妻孥。”沈羽嫱惊道:“王爷答应了?!”甘辉一点头,沈羽嫱跺脚道:“沙场风云,变幻莫测,时机一失,千古遗恨!王爷怎么这么……哎!这可怎么好!”甘辉道:“王爷不下令,谁也不能攻城,只怕夜长梦多,这江宁府倒成了葬身之地了!”
沈羽嫱愁道:“哎呀,陈大哥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还没有消息!”于是道,“干脆你我带上几百精锐勇士,设法进城,直接夺了他两江总督府算了!”甘辉道:“说的轻巧!你难道不知这江宁府的城垣是什么样的?除非你我都长了翅膀飞进去!”
沈羽嫱听了只有叹气,闷坐一旁,半刻叹道:“清廷援兵指日可到,到那时若想攻下江宁府,只怕要破釜沉舟了。”甘辉道:“破釜沉舟就破釜沉舟,死有什么可怕的。”沈羽嫱道:“我还说等攻下了江宁府,和姐妹们再吃一顿团圆饭呢。”
甘辉听她的声音忽然伤感,也退去了火气,劝慰道:“没关系,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能攻下江宁府。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见见倾月班的姐妹们。”沈羽嫱道:“前两天在江宁府的时候去找她们,发现她们已经走了。屋子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想是到乡下避难去了。真是可惜,不知还能不能见了。”
甘辉拍了拍沈羽嫱的肩,道:“一定能再见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沈羽嫱抬头看看甘辉,含泪一笑,道:“我去松江府找陈大哥,事到如今,只怕他那里有了好信,王爷才会改变主意。”甘辉点头道:“好!早去早回,等你佳音!”
就在郑成功围城期间,清廷派往云南的噶褚哈、马尔赛等八旗兵马得胜还朝,中途闻听江宁府急报,星夜疾驰奔赴江宁府支援。梁化凤统马步官兵三千余人自崇明赶来援救,江宁巡抚蒋国柱也调发了苏松、常州、杭州各处水路防兵,陆续抵达江宁府。
眼看清廷援兵纷至踏来,甘辉等人心如火焚,郑成功却自信阵营坚固,无有大碍,城内城外,对峙数日。白土山下,镇余新的驻营里正释戈宴戏,樵渔四出,面对日益前来增援的清廷兵马,他仍若无其事,营垒为空。
甘辉等人见此忙向郑成功谏言,撤回镇余新,即刻攻城。郑成功仍旧犹豫不决,只命左提督翁天佑前去助守,却被镇余新拒绝。郑成功此时也知攻城时机紧迫,不能再等,于是传令诸将筹备于二十二日安炮攻城。谁知有一兵中小吏,破瓜州时因掳掠被责二十军棍,于是含恨在心,竟入城降清将此事密告。
这日,梁化凤登城张望,见郑营步步相连,首尾相应,果然密不透风,无处攻克,正在愁眉难展之时,忽然眼前一亮。原来是东北角白土山下,一支驻扎兵马有疲惫懈怠之态,梁化凤当机立断,集合兵马伺机出城奇袭。
当夜挖开神策门,梁化凤亲率五百骑兵突出,攻打白土山。镇余新惊慌失措,溃不成军,奔往左冲镇萧拱宸的营中,梁化凤乘势攻打,两营并没,镇余新被俘。甘辉等人在营中闻信大惊,待要出兵相救却已回天无力,清廷兵马列城外,大战一触即发。
甘辉、潘庚钟等劝郑成功退屯观音门,以图再举,郑成功心中恼恨,竟调拨人马布阵于幕府山观音门,欲与清军决战。郎廷佐见郑军彻夜移营,料定其营垒未稳,兵心涣散,于是集中全城兵力,抄出山后,向郑军发起攻击。
由于瓜洲镇江之役时,郑成功部下各军争功颇盛,郑成功曾定下军规:不得命令擅自出兵者一律治罪。谁知当此存亡关头,郑军各部将领却死守陈规,既不敢自动出战,又不敢互相救济,各营部一一溃败,阵营崩溃。
郑成功在山上阵营观战,见各部已溃,竟不发出全军出击的号召之令,却嘱咐潘庚钟道:“你在此代本王指挥,坚守此地,不可离去。本王亲自下山,催水军从后抄杀敌军。”说罢率领健将十余人急下山去。
清军自东门派出骑兵,与梁化凤合力攻山,郑军诸战将尽数阵亡,清军攻上大营,潘庚钟于挥剑杀敌,至死不离阵营。郑成功在船上遥望诸军披靡不堪,知道大势已去,只好放弃援救之念,飞舟往镇江而去。船至镇江,溃散的兵将也陆续赶到,于是整顿人马,共计有十五部全军覆没,损战将十四员,标下将不可胜计,全部陆军损折大半。
自郑成功率军北征,张煌言至芜湖,出溧阳,镇池州,拔和州,入宁国,往来于姑苏、常熟之间,传檄郡邑,使得长江一带四府三州、二十四县相率投诚。围困江宁府时张煌言尚未归营,闻听郑成功久不攻城,便上书劝道:“顿兵坚城,师老易生他变。亟宜分遣诸师,尽取畿辅诸郡邑。”谁知书至之日,已是兵败之时,郑成功接书痛哭不已,悔不当初,道:“是我欺敌,非尔等之罪!”
张煌言知江宁府失利,又快马上书,劝郑成功守住上游诸郡,徐图天下。怎奈郑成功见兵将折损如此,心灰意冷,竟废弃镇江,顺流东下。一面遣礼都事蔡政入京与清廷议和,一面又进攻崇明以彰显实力。谁知崇明未克,清廷援兵仍向苏松压来,郑成功无奈之下只得退回厦门。
郑成功东奔时,甘辉留守山中断后,且战且退来至江边。甘辉回身四望,仅有从骑三十余人,而江上竟无一艘可渡之船。清军团团围了上来,甘辉向左右道:“愿降者,先自去降。少时,我们就是敌人了。”众将士道:“我们誓死不降!”甘辉喝道:“好!”于是策马奔前,挥剑便杀,清军纷纷躺倒,一时间竟无人能近甘辉。
将士们接连牺牲,甘辉仍力战不怠,铠甲上浸透血渍,两眼杀得血红。忽然,身子一沉,原来是战马力竭而亡,甘辉滚落地上。清军知其是郑成功之虎将,上头嘱咐活捉,于是纷纷扑了过来,堆成人山,将其压住,甘辉挣扎不得,晕死过去。
幕府山一战,郑军和清军杀得天昏地暗,好在一炮未发,江宁府丝毫未损。困守城中的百姓们听到战事已毕,郑军溃逃的消息,都不知该是如何心情。城池未损,保住了家小性命,这是该喜;可眼看着能恢复汉家衣冠的江南各州府又重回清廷之手,这是该悲。
然而,悲悲喜喜总是很快过去,只要早起有个黄桥烧饼吃,晚间能喝碗小馄饨也就够了。倾月班的女伶们听说郑成功的水师元气大伤,已经全部撤回福建,再也无力北上,便知道从今往后这江宁府的天下该是如何还是如何。于是收拾衣箱,开了船,又回到朝阳门外的家来。
不过是一月时光,屋子里却落满尘土,到处灰蒙蒙的,唯有墙角屋顶的草儿还是青翠可爱,愈发显得生机勃勃。女伶们捋起袖子便开始打扫,忙着忙着竟都忘了这事劫后余生,一个个都忍不住唱起曲来打发无聊。
婉伶唱起《牡丹亭·惊梦》里一曲【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娴伶听着那曲调,竟不由自主地唱了《青冢记·出塞》里的【山坡羊】:“王昭君一俟海枯石烂”。众人听着曲子都停在那里,娴伶唱着唱着也不觉呆住了。
嬛伶道:“不知道嫱伶怎么样了。这一战听说国姓爷那里死伤无数,她到底是个女孩子,怎么能和那些当兵的比呢!”嫏伶道:“听说国姓爷底下的忠诚武将誓死力战,陈大哥应该身在其列吧。”众人不由神伤,姜伶嗔怪娴伶道:“好端端的,偏要唱这个。”
娴伶暗自抱怨糊涂,心里一阵阵难过。甘文齐忽然跑来,进了院子悄声道:“我刚才在门口听见官府要在三山街的刑场上审战俘,听说有个将军是国姓爷底下的虎将,不知道是不是你们的那位朋友。”众女伶一听忙都要往外跑,甘文齐拦道:“你们这么多人去,岂不太招人注目了?还是嬛伶和嫏伶去吧。”娴伶忙道:“我也去。”于是四人一同出门,女伶们都跟到门外,却不敢远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