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折戏唱罢,正是行刑时刻,蒋国柱身边的文吏忙喝道:“时辰已到,闲杂人等闪开了!”几个衙役忙举了棍棒过来,女伶们心中悲怆却只能一步步退到围栏之外,金圣叹则又跪直了身子,望了望天上的正热烈的日头,哈哈一笑,向着蒋国柱喊道:“蒋大人,我有一言,临死前必须说出来,这样我才死而无憾!”
蒋国柱正捻了令签要扔,听见金圣叹这么喊,忙收了签子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金圣叹道:“我等贫苦书生,不似大人锦衣玉食地享福。不过我却有一绝密,那就是花生米与豆干同嚼,能吃出核桃的味道来!”刽子手听了瞠目结舌,百姓们听了暗暗咋舌,女伶们听了先是一愣,转而嫏伶先笑出声来,随即众人都向着金圣叹笑了,那声音如清脆的铃声在三山街头回荡。
蒋国柱摇头叹气,无奈地一丢令签,道:“行刑。”文吏高声喊道:“行刑——”只听咔嚓一声,刽子手手起刀落便砍下了金圣叹的人头。许多人发出惊吓躲避的声音,忙用手捂了脸,嬛伶等人却定在那里不动,只看着金圣叹的头从脖颈上掉落下来,说是滚却又好像是跳着的从刑台上落到了地上,骨碌碌转了个圈停了下来,耳朵眼儿掉出两个小纸团来。
那刽子手见了,禁不住丢了刀跑下去捡起来看,只见一张上写着“疼”,另一张上写着“好”,吓得他忙把纸头扔了,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刑台上。彼时,另几个刽子手早把其他人也砍了头,跪在不远处的犯人亲属们齐声痛哭,悲声震天。
金圣叹的两个儿子收了老父的尸骨归葬老家,柳如是也不多留,当即收拾了包裹返回杭州去。众女伶坐在院子里,落泪的落泪,哽咽的哽咽,嬛伶和嫏伶两个却不声不响。姜伶悄声道:“这大半天的,饭也没吃,我去买两个西瓜解解暑吧。”
说着开了门,却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要敲门。姜伶问道:“你找谁?”那人道:“是倾月班的家门吧?”姜伶点头:“是啊,先生有什么事情吗?”那人道:“哦,我是佟国器大人的僚属,是佟大人让我来的。”嬛伶嫏伶在院子里听见了,忙起身迎道:“先生快请进!”
那人进了屋,见了礼,道:“鄙人姓孟,是佟大人命我来的。可惜,晚了一步。”嬛伶忙问道:“怎么现在才来?”孟先生道:“姑娘有所不知。佟大人两个月前刚好调任京城,静夫人本想着到了京城安顿下来再给姑娘们写信,却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姑娘的信还是江西的府衙转到京城的,佟大人知道了忙命在下前来挡一挡,先留住金先生性命,佟大人好设法将这件案子移到京里去办。可惜,哎……”
嫏伶道:“佟大人和婳,静夫人有心,我们已经很是感激了,是这个朱国治太过狡猾!”孟先生叹道:“正是。也是天不留人,偏偏差了这么一个时辰。如今,在下有负佟大人的嘱托,得赶紧回京领罪去。”嬛伶道:“辛苦先生了!还向佟大人和静夫人问好。”孟先生取出一封信道:“这是静夫人要在下转呈的书信。”孟先生递过书信,拱手告辞。
众女伶将人送到门口,回屋拆信观看,婳伶将佟国器升任京官,举家北上的事情略略说了,又言道金圣叹的案子佟国器会竭力解决,让姐妹们放心。娴伶叹道:“人已经走了,再看这信,真是更加难过。”嫏伶道:“果然是老天爷不留人啊,如此阴差阳错,真是天意!”嬛伶道:“也好,金先生原是鬼才,如今不在人间待着,更合心意。”
嫏伶道:“等官府解了国丧的禁,咱们就唱全本的《西厢记》!按金先生批的本子唱。”妖伶道:“这个该死的任维初、朱国治,老天爷有眼就让他们不得好死!”娑伶道:“一报还一报,他们这样作恶,无端害人,迟早要遭报应。”
初秋的夜里倒还凉爽,众女伶们都早早歇息了。嬛伶和嫏伶伴着昏暗的油灯,在床上抱膝对坐。嫏伶道:“今天我们在刑场上唱戏,要是朱国治知道了,会不会找我们麻烦?”嬛伶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了,老天爷要是还怜惜我们,想帮我们,就不会为难我们。”嫏伶笑道:“你什么时候也信命了?”
“我不是信命,”嬛伶道,“我只知道邪不压正,天道终酬信。”嫏伶沉吟道:“我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什么事?”嬛伶问道,“你跟我一客气,我就心慌。”嫏伶道:“你还想在江宁府待吗?”嬛伶歪头笑了:“怎么?你待烦了?”嫏伶点点头,嬛伶道:“有戏船在,走还不容易。但是这屋子怎么办?”
嫏伶道:“这怕什么?屋子又不会长腿跑了。咱们出去逛逛,烦了累了,再回来。我不知为何,开始怀念以前东奔西跑的日子了,虽然伶仃漂泊,却也自由自在。飘了七年,又定居了七年,如今是不是也该去继续飘七年啦?”嬛伶一叹:“七年,七年哪!这个七,是个奇巧的字,逢七一轮回,看来的确可以出去再漂一漂了。”两个人如是说着,想着,又回忆了十四年来的事情,只觉得光阴如梭,人生不再。
没几日国丧禁戏的令便解了,江宁府内外的戏班戏船便都忙活起来,只有倾月班不再开台。百姓们十分好奇,都猜测她们是因为在刑场上为金圣叹唱戏得罪了官府,不敢再唱了。
这日,女伶们都在屋里忙着收拾东西,嬛伶和娑伶在院中清算账目,李渔突然推门进来。娑伶一见,忙起身打了招呼,笑答:“先生回来了!先生先坐着,我去倒茶。”嬛伶乍见李渔心里砰砰直跳,转而又平静下来了。李渔上前坐下,道:“怎么?没吓到你吧?”
嬛伶笑了一笑,道:“你不用躲了?”李渔道:“其实回到杭州就没事了,我安顿了家小,去送坦公兄了。”嬛伶因问道:“张大人怎么样了?”“流放宁古塔。”李渔叹道,“不过这坦公兄到底是我辈中人,虽然被没收了家产,却一点儿也不失意难过。他带着十个歌姬,驮着几车书籍,潇潇洒洒地出了关。”
嬛伶笑道:“你把人家害成这样,还觉得可笑?”李渔觉察出嬛伶语气颇为伤感,便正色道:“听说圣叹兄他……”嬛伶叹道:“金先生走的时候也很开心,哈哈大笑着,还说花生米和豆干一起吃,能吃出核桃的味道来。”李渔不禁苦笑,道:“的确是圣叹兄的作风。”
李渔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送到嬛伶眼前,嬛伶接过看,惊讶道:“房契?!”李渔点头道:“不错。上次来的时候我就看好了这间宅子,在聚宝门周处台边上,离你们这里很近。上次本来就说要买,可惜耽误了。这一回我带足了银两,早上进城的时候先把这宅子买定了。”嬛伶道:“你是真的要搬来江宁府了。”李渔道:“当然!你不愿意跟我走,我只好找你来了。”
嬛伶皱眉道:“为什么?”李渔道:“你还装糊涂,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嬛伶道:“何必呢。”李渔并不知道嬛伶此时心思,以为她还是心中难解的女儿矫情,便笑道:“我这么心甘情愿地跟着你,守着你,只为了你那一声‘十郎’啊!”嬛伶觉得心口被什么掐了一下,忙道:“可是,我要走了。”李渔脑子里嗡嗡作响,痴傻道:“走?去哪里?”嬛伶道:“我跟你说过,我可能要走,如今是真的了。”
李渔站了起来,背手转身往门外走,却又停住,回过身来,正色道:“你到底是想躲我!”嬛伶摇头道:“我不是因为你要来才决定要走的。你仔细看看,姐妹们正在收拾东西呢。我们前几天就决定要走的。和你,无关。”李渔道:“你们要去哪里?”嬛伶道:“京城。”
“京城?”李渔十分惊讶。嬛伶点头道:“不错。京城。婳伶来信说,她跟着佟国器去了京城,说很想念大家,希望有缘再聚。我们戏船这十几年总是在江南一带漂泊,从未去过北方,也不知道塞上风情。婳伶说,北边也有戏班子,但都是弋阳腔梆子腔,不如咱们的昆腔好听。我要带了倾月班去闯一闯,没准能在京城里闯出一片天来。”
李渔忙道:“昆腔是江南之音,你到了北边,谁听啊?”“怎么会没人听?”嬛伶驳道,“北边也有汉人,也都知道《西厢记》、《汉宫秋》。只要戏好,百姓们总会爱看的,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不行?织造府的曹大人也说,北边不少达官贵人也开始喜欢听戏了,连旗人都也学着听戏,正是我们闯荡的时候。”说着,嬛伶整理了桌上的账本,道:“金先生死的冤枉,佟国器想要帮着救他却没有赶得及。听说先帝很喜欢金先生批的《西厢记》,我们这一回去京城就要演《西厢记》,替金先生伸冤。”
李渔很懊恼,很不甘心:“你们唱戏就能伸冤吗?”嬛伶道:“伸冤不是我们唱戏的目的,只是用这戏文教化人心。如今的朝廷不是说要尊崇汉家文化吗?也让满人听听我们汉人的曲子,知道什么是仁义忠孝,让皇帝知道我们汉人的也希望过上天下太平,盛世昌明的日子。还有,”嬛伶看了李渔一眼,“我们也会把你的《怜香伴》、《风筝误》、《比目鱼》带到京城去,让天下人都知道浙江兰溪才子李渔李谪凡的大名,你以后也就不用东奔西跑,打秋风似的跟那些书商谈生意了!”
李渔垂下眼皮,叹道:“你是铁了心地要走了。”嬛伶道:“该走的时候就得走。”李渔道:“这一路风霜,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你们……”“什么风霜险阻我们没见过呢?”嬛伶抢白道,“不要说吃苦受累,就是生离死别,我们也经历过了,现在只怕连死都不怕了。”
“可是京城不比别处,禁忌更多,你们唱戏,万一有个闪失,那该如何是好?”李渔又道。嬛伶笑了:“若是这样怕事,干脆连戏都不用唱了。”说着换做满脸笑容,反安慰李渔道:“好了,你不要劝我了,也不要担心,什么事都不会有的。等我们累了,自然还会回到这里,不管怎样,我和嫏伶总是要叶落归根的。如今,就让我们趁着西风,飞远一点吧。”
李渔彻底丧了气,沉默了半晌,道:“我什么时候能拦住你呢?好吧,你走吧。”嬛伶走近李渔身边,劝道:“你赶紧收拾了新宅,将家里人都迁了来。我们走了,这江宁府就没人会唱你的戏了,你自己不要执拗,把戏本子卖给其他戏班吧,最好让天下的戏班子都演你的戏。还有,我记得你说过,你也想有个自己的戏船。这个很容易啊,江宁府几个教戏的老郎庵里有的是好苗子,你去挑几个,办个班子太容易了。只凭你李渔的名声,还怕没有唱红的时候?”
李渔抬起头,充满忧伤和依恋的眼神像利剑一样刺入嬛伶的眼中,嬛伶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定住了脚掌,镇定了神情看着李渔,两个人就这样相看无语。
女伶们知道李渔来了,都躲在屋里不出来,好让他和嬛伶说话。只听院子里唧唧咕咕说了半天又没了声音,嫏伶便开门出来。李渔兀自不动,嬛伶转身向屋里道:“都出来和先生道个别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得走了,先生的乔迁喜酒也吃不成了。”女伶们出来时一个个莫名其妙,李渔只得改换平常容颜同众人问好说话,坐着喝了杯茶便走了。
当夜女伶们就将东西收拾好了,次日一早装了船,锁了屋子,就要开船。姜伶道:“李先生不来送吗?”嬛伶道:“他不会来送的,我们走吧。”女伶们都捉摸不清嬛伶的心思,也弄不明白她和李渔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撑了船篙,顺着秦淮河入了长江,直奔瓜洲的大运河而去。
入夜后,嬛伶独立船头。江风依旧徐徐地吹,两岸是瑟瑟的荻芦声。抬头望,玉兔正东升,遥遥地挂着,将四周的天空映得清亮,两岸的世界也是清亮的。江涛急急地打在船舷上,声音好不吓人,倾月班的戏船在广阔的江面上渺小得如一片枯叶,随着波流一阵阵地摇摆起伏。
嬛伶抱着臂,望着黝黑的江面,脑子里似乎想着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想。洁白的裙衫被江风吹起,只显得他弱女子的单薄孤零。嫏伶撩起青花帘走出舱来,故意重重地往嬛伶身后一站,嬛伶回头看着她,笑道:“三妹,看这月色。”嫏伶看了看月亮,道:“还和当年的一样。”嬛伶摇头:“不,是年年江月都如此。”“可是,”嫏伶叹道,“江月年年照何人呢?”
嬛伶扭头看她道:“你和我不是还在这里吗?”嫏伶点头道:“不错,我和你都还在。”于是问道,“你,只怕伤了李先生的心了吧?”嬛伶一笑,道:“那你和陈大哥又怎么说呢?”嫏伶扭头看向江岸,道:“不怎么说。他有他的事情要做,我有我的事情要做,不过如此。”嬛伶也学着嫏伶的样子,道:“他有他的事情要做,我有我的事情要做,我和李先生,也不过如此。”说罢,两人相视一笑。
嫏伶趴到了嬛伶的肩上,轻声道:“二姐,到京城去闯,你怕么?”嬛伶道:“有什么好怕的?我们正经地唱戏,本色做人,难道会有错?”嫏伶笑道:“有错没错的,二姐,我都陪着你。”嬛伶道:“不是陪,是我们一起。”这时,身后响起娴伶的声音:“你口中的我们,包不包括我们几个呢?”嬛伶嫏伶回头,娴伶姬伶婵伶等都密密地站在那里,冲着她们笑,她们也是笑。
众女伶走上船头,一齐望着空中皎洁的月,听着江涛拍岸的声音,在朦胧如纱的月光里,渐渐化作了月夜江景中的一副水墨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