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凤凰不会飞(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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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恐怖家暴

对长子的思念、愧疚,对过去生活的逃亡,使她想起很多关于命运的事情来。在初去郭家的日子里,因为与郭金有相处平和。结婚手续、儿子的转学手续都办理的妥妥当当的,所以她大部分的时间在惦记着大儿子。她经常与小武闲聊小文,从小武那儿又了解到了哥哥小文的狡狯、自私和善良,有一些事情从前她并不知道,听孩子讲完就不禁落下泪来。

有一天晚上,小武和母亲说,哥哥有好多次跟你说带我出去玩儿,可是他走到你们看不到的地方,他就说去建党家去,妈妈,你不知道我最怕建国、建党、建民这三兄弟,尤其是建党,他非常讨厌,总喜欢抓住人,抓着别人的脚腕子,把人倒过来晃来晃去。母亲笑道:建党叔叔这是和你开玩笑的,他力气那么大,不会把你摔着。小武就说,可是妈妈,我害怕他。哥哥知道我怕他,他有时候想甩开我,就说要去他们家找他侄子玩儿,我自然害怕的不行。要说我明白死死地跟着他,他也不一定去,他想甩开我,所以我一方面害怕,另一方面他想自己玩儿,我跟着自然也觉得无趣,于是便跑回家了,每次都想把这事儿告诉你,可是哥哥说不能和你们说,说了以后就永远不带我,我又想和他出去玩儿,因此就没告诉你。妈妈,可是我们现在在外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哥哥,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要告诉他我告诉你这些事儿,妈妈答应我。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爸爸家?我们以后再也不回去了吗?

母亲听完孩子的话,觉得大儿子鬼点子太多,自私又狡猾,看到小武这么小也有这么多心事儿,当时就像心上被狠狠地击了一下,这两个好儿子偏偏生在这样的家庭。她抱过小武说,妈妈答应你不和哥哥说,你金有叔叔在跟前的时候,你可不能说回爸爸家这样的话,你哥哥那儿妈妈不能回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好多事儿你等到大了才能明白。

是的,哪个母亲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凤凰没有一天不在想小文,可是既然走到这份儿上了,她现在是郭金有的妻子,带着孩子嫁过来,吃别人的穿别人的,有些样子得做一做。再说了,一旦要是回去见小文,她真怕自己狠不下心来,又和景泰大吵一架,这孩子带也无力带走,又撕心裂肺哭一番,总是不太合适。凤凰想也不知道,她不在的这几天小文在他爸爸那儿过得习惯不习惯。还是别去想了,和孩子聊聊其他事儿解解闷子得了,又问了很多关于学业的事儿,小武都一一作答。后来她又想小文时,觉得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不过来不如不管,她就这样每天纠结来纠结去,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凤凰和孩子聊到学业时,小武突然岔开了话题:妈妈我为什么不能在金有叔叔面前说我回爸爸家?凤凰听到孩子稚嫩的声音,当时就提高了警惕,她站起来往窗外望了望说,你以后迟早得喊金有爸爸,名义上他以后就是你的父亲了,是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这些你也不懂,但是男人都有自尊心,你在他面前谈你的亲爸爸,他就觉得不高兴。他要不高兴,就会对你不好,也会对妈妈不好。他对你不好,妈妈难受。他对妈妈不好,你也难受。不如让他高兴,他一高兴,我们少受罪,寄人篱下,凡事以能让别人开心为准。妈妈我知道了,可是我叫不出口怎么办?凤凰说,你想想看,他给你转学,支付学费,又和妈妈结婚了,他就是妈妈的丈夫,你叫妈妈的丈夫当然应该叫爸爸,但是你既然不愿意,妈妈也不强求你,但你记住,以后你总要叫的。

正在这谈话的当口,家门口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把凤凰和小武吓了一跳,凤凰本能地站了起来,把小武抱住了。她正惊恐发生了什么事儿,扑头就闻到一股酒气。借着灯光这才看清楚,进来的正是郭金有。她放开小武去扶这醉汉,没成想金有怒吼一声“滚”字,一把把她推开了。凤凰一个踉跄倒回去把顶柜上的铝盆都撞下了来,就听见“叮铃哐啷”一顿响,盆把锅碰了,凳子把洗脸盆架子撞到,又把屏柜的玻璃打碎了。小武躲在墙角,看母亲摔倒,便要去扶,郭金有晃晃悠悠迈大步挡在这孩子跟前,借着酒劲,右手抓着他的衣领就举了起来,直接把小武按在了墙上。孩子的母亲见此情形,护犊心切,从地上爬起来就喊:你这疯子快把我儿子放下,有种冲我来。说着就上去撕扯他的胳膊,她起来时随手拿了落在地上的擀面杖,可是出于一种投鼠忌器的心理,她怕逼急了男人对小武不利,所以迟迟不敢落擀面杖,只是一个劲儿撕扯。

发酒疯的郭金有,龇牙咧嘴,吐沫横飞地冲小武喊,你他妈的马上叫我爸爸!老子花钱给你转学,给你交学费,给你妈和你买吃的买穿的,花的不是我自己的钱啊?你亲爸爸要是能给你们钱,你们会来找我吗?吃我的,穿我的,白吃白喝,我他妈凭什么?凤凰在旁边看他不放孩子,也急了:郭金有,你这个神经病,有什么事儿,不能酒醒了再说?郭金有扭头看了一下凤凰,手上更加了劲儿,于是把脸贴近小武,又大声嚷嚷,刚才由于惊吓过度,小武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这男人凑过脸来的时候,他“哇”得一声就哭出来了。凤凰听到哭声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力气,抡起擀面杖就往他背上砸。她连砸三下,这男人就好像很明白她的心理似的,他扭头狰狞地盯着凤凰,抓着小武的手劲儿却不松!凤凰见此情景知道心软解决不了问题,于是抡起擀面杖就冲郭金有后脑勺来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郭金有放下了小武,反手挡住擀面杖,大巴掌就抡到了凤凰脸上,紧接着他欺身上前,把她推到墙角,拳头砸在她胳膊上、胸上、头上。凤凰见孩子暂时脱险,一口气松了,被郭金有骑在身上,打得眼冒金星,除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没有一点反抗之力了。小武被这场面吓得蹲在墙角瑟瑟发抖。他带着哭腔,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爸爸,别打了。爸爸,你别打了。

这醉了的疯子,这才停下手来。他冲院子里喊了一声,妈,你听到了吧,这狗杂种喊我爸爸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接着他站起来,一脚踢开倒下的凳子,摔了门走了。一个老太太在墙根底下,纵容了这一切的发生。见儿子出来,她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可是郭金有并不来看她,大步走到院门口,打开大门的拉杆儿,要出去了。老太太说,金有你要干啥去?她儿子一言不发,理都不理就出去了。

原来,这老太太为了掩人耳目,可以说隐忍了好久的因嫉妒而生出的仇恨,她为了不使冲突在凤凰刚嫁过来就出现,她尽量不去与儿媳妇见面,可是她虽然尽量不见面,但耳目可不闲着,每天在她住的那间屋子的窗户上往外看,为了方便,她把儿子给她玻璃上罩的塑料布都撕了一个小口子。一到晚上披上一点衣服,就在窗户边上侧耳听着一家人说话。

母子二人聊大儿子的事儿,她就和儿子说你这媳妇儿心可没收回来,该收拾就得收拾。郭金有说打断骨头连着筋那是她亲儿子,她能不关心吗?老太太就十分生气说,你累死累活挣的钱,要养这样两个人,你是个冤大头啊,你要有一半对你妈我这么好,我就知足了。郭金有就安慰母亲半天,老太太就说不行,你得答应我收拾他们。郭金有为了让母亲高兴,就满口答应。

凤凰和小武要是聊学习的事儿,老太太就和儿子说,这念书是好,可是毕竟不是你亲儿子,要是让他上学,将来人家飞黄腾达,可没你什么事儿。再说要是人家长大了,反过来对付你,你这老了就有苦日子过了,你辛辛苦苦养了这么一个儿子,怎么说也是别人的,你就这么甘心情愿?该让他劳动就得让他劳动,这不要秋收了吗?请假让他回家干活儿。郭金有就说人家一个孩子,他懂什么啊?再说不念书,这以后好歹一家人,他念书好,咱们也跟着沾光啊。再说了,我听说这孩子还真是聪明,在学校里学习好着呢?老太太一听气儿更不打一出来,我就你一个儿子,可你看看你出息,你在给别人养孩子啊,这孩子学习好,说明他鬼机灵,这种孩子你能罩得住?我给你说,这话你得听我的,该不让他念书就不让他念书,你开不了口不要紧,把他的钱断了,他交不上学费,这书自然也就读不成。你可不能给他零花钱。他没钱花,被人看不起来,自然也就不想去学校了。这样一来,他回来还能当半个劳力。金有不想惹母亲生气,就满口答应,以后少给钱。老太太说不是让你少给,是不给!有吃有喝就不错了。

就在那天,这老太太又去偷听,听到了小武这孩子说叫爸爸说不出口,她立刻就又有了坏主意,也就赶巧了,这天正赶上郭金有在外面和几个同村的汉子喝了酒,但是他实际并没有醉,只是有点晕晕乎乎,是以他从外面回家的时候,开门进门动静都很小,他先去了母亲这边,一进门,这母亲就嗔怪他喝酒别喝坏了身子,他上来说没事儿,喝了不多。母亲就说你帮我捏捏肩膀,我和你说一点事儿。金有自己沏了一杯茶,一口气灌倒底,说妈妈,我给您捏捏,最近身体感觉还行吧?老太太就说身体倒还行,可是这心上不舒服。金有问,谁又惹您生气了?老太太就一脸委屈,就添油加醋把孩子叫爸爸叫不出口的事儿,变成了说这孩子不想叫爸爸。金有说他肯定得叫慢慢来嘛。老太太就说我看这儿子也不是好惹的,你这是造什么孽啊。说着老太太眼泪就留下来了。金有说妈妈您每天都想什么事儿呢?凡事要慢慢来……他话还没说完,老太太一扭身子,站起来气呼呼地说,金有啊,你可不能让这娘儿俩欺负,他们别看没捶你打你,可这比捶打可是厉害多了,硬刀子进去有伤有血,他们这可是杀人不见血。你要是不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妈可是管不了你那么多。人家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这是真不假,这你胳膊肘老往外拐,你爸要是活着,他不得打断你的腿?然后她叨叨叨叨说了一通,把这金有给惹急了。

我们知道有一种奇特的家庭,子女由于被从小教育一种绝对的恭顺,未成年期一有叛逆的苗头便被家长毒打,而这类人由于家长的自私的愿景,通常也并不在教育上使其开化,于是经年累月的折磨之下,这类人几乎产生了条件反射式的对家长权威的害怕,就像金有他在体力上和行动力上,完全可以反抗年老的母亲,而且这老太太实际上依赖他生存。但每次当他被批评被打压的时候,他内心之中从小就被培植的那种深刻的自戕的力量就使他感到害怕和无助。这是一种强力的精神控制。在他内心之中,他认为他的自主意识连带生命都是由老太太给的,所以他就彻底变成了老太太的附庸。他常常震慑于其他人对他们自己母亲的叛逆,每每看到类似的事情,他必产生一种崇高的感觉。这是他内心之中引以为傲的部分。

母亲的爱极有欺骗性,在他年轻时给他以巨大的慰藉,可是他性格之中的觉醒力量还是太弱小了,恋爱期与刘美丽的关系又被母亲破坏,所以他又有很长的时日处在一种被束缚的痛苦之中。他与母亲在一起的时候,也觉得没有自己,可是由于那种几乎是自然而生的对母亲的习惯性的依赖和崇拜在左右他的想法,于是他渐渐适应这种共生关系了。母亲在这样的畸形关系中获得了她所需要的情感慰藉,而儿子如果生活平静还好,一旦需要拓展与人的关系,他那萌生的自主意识就与他的依附心理作斗争了。

他结婚以后,就越来越体会到这种矛盾。一般人以为直接和母亲掰面儿这并不是一件大事。可是对金有而言,他必须要在任何一段母亲不乐意的关系中偏向母亲。这可悲可怕的现状就注定,老太太只要活着一天,凤凰和小武就没有好日子过。于是那天喝酒了以后,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在凤凰过门以后,进行了第一次家暴。

这是如此的自然而然,对于他来说,既然凤凰打不走,而母亲又步步紧逼,这就成了他个人内心之中化不开的矛盾的唯一出口。但是他心中有些纠结的事情,又使他在做了歉疚的事情之后,对母亲有轻微的反感,因此第一晚的家暴之后,他不理母亲就走了。

可是他的母亲实在是被嫉妒心控制到魔怔的地步,因此不得已凤凰和小武要在日常生活中处处小心,为此这母亲和孩子不知用了多少心思胆颤心惊地做事,就为不犯错误,卖力地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以使金有能在下手的时候,哪怕产生一丝一毫的愧疚之心。但是尽管如此,家暴还是难以避免,做饭不好吃,打!在门口喊人出来开门,屋里没听到,打!大风刮倒了农具,母亲被吓到了,打!甚至冬天没有把雪扫得干干净净也会打!当然并不是每次都像第一次那样直接暴力,大概是因为母子俩的用心用力,金有多半有愧疚,所以对孩子动手的时候比较少,这可可怜了凤凰,有时候是拌嘴两句以后,给一耳光,有时候是半夜睡到一半不顺心了,起来吵架,吵到一半儿,捏住凤凰的手,喊疼也不放手。后来实在挑不出毛病了,打得次数少了,老太太就不高兴了。她年事已高,用得着帮手的时候很多,于是就让凤凰和小武来做一点伺候她的活儿,然后她把任何一点小事故小失误都记下来回来给儿子添油加醋埋怨一顿,金有我们前面说过,由于那种惯性的心理,他找不到出口,于是就又是一顿打。这样的日子过了能有六年!在这六年里,一个可怜的女人,几乎都被打得习惯了!以至于她最后每次被打的时候都在乐,她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就像她看透了命运的把戏,她只能以此来嘲弄它一番一样。

大概是老天开了眼了。1999年冬,这老人跌了一跤死了。没有忏悔,死之前眼神中没有一丝为她在这个世上造的孽赎罪的意思。她至死都在恨,都在嫉妒。丧葬路上代表他们家族没有绝后的引魂幡子高高打起,幡子下的少年一身孝衣,这正是小武,他改了郭姓。

老人的死,给这个家庭带来的是轻松,是一种释放,是黑暗之中的一抹亮光,是憋气以后出水的第一口呼吸。然而半路又杀出了他那个姐姐,接下来的一件事,可以说跟我们未来要叙述的一件震惊全村的抚恤金案有重大关联,于是我们不能不花一节来从头到尾说一下这件事。而且这件事和小文也有一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