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凤凰不会飞(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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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景泰之死

景泰听了小文的话,突然生气了。并不是他真觉得生孩子的气,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他引而不宣的一种秘密想法,是注定会抱憾终身的念头,因为这件事情不具备任何实现的条件。孩子的话正戳中了他的痛处。他不知道怎么接话头,就冲着电话那头的小文喊:好好上学吧,一天不知道你尽想什么呢。小文被父亲这么一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打了个马虎眼就和父亲说再见了。

景泰放下电话,出了院子,突如其来的一阵咳嗽,使他几乎站不起身来。他的肺结核病已经重到非常厉害的地步,五脏六腑几乎都有病了。他浑身疼痛,每天早晨醒来要在炕上缓一阵儿才能下地,身体时刻处于一种虚热的状态,体温正常,但是他总感觉很烫,脑门上几乎动一动就会出油。景恒已经几次三番提醒他不用他做饭,但十几年毫无收入的他已经习惯这种生活了,这一方面是他证明他自己还算有用的努力,另一方面值得注意的是他这种自然而然的习惯也有一些是因自尊心而产生的屈辱感驱动的,尤其是当他身体日渐颓唐的时候,这种屈辱感就更加明显了,他把每一天的这种顽强对抗身体不适的过程,看成一种迟来的惩罚,他几乎是咬牙在做饭,而且每次做完,他心中的愧疚在他来说仿佛就会减少一分。

尤其是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过去的时光浪费得太可惜,他本来有太多机会来做得更好(每到此时,他就忘记他的身体十多年前就不行了)。但他的悔悟,以及随之而来的觉醒的心却是真实不虚的。他甚至开始反省自己作为丈夫的不是,而这在从前几乎是绝对不可能的。小武上高中以后,偶尔也会来看看景泰。每次景泰看到二儿子也长成了大小伙子,他就不能不有一种深深的愧疚之心。他依然没钱,但是从语言、神态中,大家都能感觉到他开始懂得关心人了。

他回忆过去,把生活做了很多假设。但他显然低估了可能的困难,他把当下的情形当成是一种想当然的发展的结果,殊不知若真以他假设的那样,不与凤凰离婚,也许境况要比现在更惨。他意识不到另一种可能的艰辛。当他面对当下,悔恨的心就显得十分强烈,他觉得他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可这种心思又不能与任何人表露,也没有人陪他说这种话了,所以他总做一些让自己痛苦的事情,仿佛身体上的折磨越深,他心灵的负担就越少。本来他不应该抽烟,可是非但抽了,而且比过去的几年都厉害,景恒不给他买烟,他就去找人要烟丝来卷,后来实在拦不住,景恒也不管了。

他现在抽烟时,总能想到两个孩子,继而就想到凤凰。他回忆起结婚那年他们去北京的经历,他带她去了动物园,还去了天安门,在街头吃各种小吃。他在绿皮火车上回答她问的各种问题,他甚至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是如何不情愿地进门,在看到凤凰自在的没有城府的眼神时,他是多么的心动。所以当小文隔着电话提出让他和凤凰复婚时,他产生了复杂的情绪,一方面这是他的当下的一个隐秘的想法,可是他不愿意说,因为他那时的身体,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不能答应;另一方面是当他想到自己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幸福,就觉得再来经由他人提醒而做出补偿行为是一件很让人难堪的事情;最使他觉得对自己的无能产生愤怒情绪的是他认识到这段婚姻中,他是做得不够格的一方,而且是无可挽回的不够格。所以在他可怜的晚年,他心里只想对凤凰说一句迟来的对不起。可是至死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这一是因为他爱面子而生的矜持,另一方面是他看出凤凰对他没有一丝的留恋了。对于凤凰而言,两段婚姻尽管都不算成功,可是第一段由于它的悠远,几乎使她忘记了过去的很多事情,而第二段婚姻中的后几年,她的心都快要稳定下来了,所以郭金有一死,她在慌乱之中思念过去,几乎想不到景泰。

抚恤金事件以后,小武去外地正常读高中,每个礼拜才能回去一次。所以大部分的时间凤凰都寡居独处。她经常坐在窗户边上,一发呆就是一整天。天气已经很冷,偶尔屋外会刮大风,每到此刻她就搬凳子坐在窗户跟前,看摇晃的果树枝,看大门外马路对面的荒山荒坡。偶尔有一些麻雀落在院子中间寻找吃食,她眼睛就盯着它们。或者也许都不能算盯着,只是这些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目光放空的背景。她感到一切有生气的活的东西都是他人的东西,和自己一点的关系都没有。她心灵之中原先的那种柔软温暖的东西消失殆尽了。她在孩子面前尽量装作很高兴,尤其是每个周六日,当小武回到家,她就做满满一桌子饭,也不吃,在旁边看,看着看着就笑,一会儿笑着笑着就哭了。等到孩子去安慰她,她又突然抹干眼泪说离了谁不是活。最难过的是周日,孩子一走,她有诸多不舍,可是为了不耽误孩子学业,她都高高兴兴把他送走,回到家就什么都不管了,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看好久,睡累了就起来在凳子上看窗外的风景。一个礼拜她吃不了几顿饭,身体瘦得很快。后来到晚上也睡不着了,起初她以为仅仅是失眠,不久以后她就发现睡眠成了一种奢望,她成夜成夜的睡不着,而且开始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幻觉。

终于到了放寒假,小武回家以后,凤凰这种糟糕的独居生活才稍微好了一点儿。2003年的那个冬天,母子二人在家里张罗过年。因为金有才出事,没有过三周年,所以不帖春联,准备一点肉和菜就行,因为家里就俩人,所以这些东西也不用像往年那样准备很多。母子二人在小武一放假就开始打扫庭院,几天以后就把该整理的都整理了,肉也冻了,菜也备好了,整个腊月别人家都在热热闹闹的备年货,零零星星的鞭炮声,让整个村子年味很重,村口的戏场总有人打鼓玩儿。小武因为父亲刚离世,他不好意思出去,就整日陪母亲在家。

可是俗话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凤凰原以为孩子回家能免去她不少孤独的感觉,可是现在孩子回来了,那种孤独的感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由于那种半满不满的状态,更加令人感到难过。于是快到过年的时候,这母子竟哭得比平时还多。小武也被母亲这种状态所感染,竟也觉得这家里格外的悲凉。腊月二十七那天,凤凰正在往祭祀用的黄纸上写字,写着写着连打10几个喷嚏,她和小武说,一写你爸爸的名字,我就打喷嚏,这就是应验了,他在那边想我们。然后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其实殊不知,想他们的不是这已经亡故的可怜人,而是景泰。

小文的寒假放得比较晚,到家时,半年没见的父亲,竟然变得那么瘦弱,他对自己的任性有一点自责,可是很快这种自责就没有了。主要原因是父亲看到他格外的高兴,这让他觉得一切都很好。他的自私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自欺欺人的成分,当他看到父亲见到他开心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没错了。腊月二十六那天,景泰用一种一生都没有过的温柔语调和他聊了很久,都是与他上学有关的事情,所以他也很开心能与父亲分享这些东西。但是他其实并不知道,两天前景泰几乎是昏睡了两天,没有任何进食,就抽了两根烟,腊月二十六是回光返照,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可是他没有和小文说。

第二天,景泰五点多就醒了。一种父子间的神奇的共振,使小文也起了个大早。他睁开眼时,父亲盘腿正坐在炕上,自己穿好了衣服,用被子把腰和腿部都围上了。景泰见小文醒了,就说你穿上衣服给我烫一烫毛巾吧,我想洗把脸,用热水烫一下。小文马上照办,等景泰用毛巾抹了脸之后,他又问小文你会卷烟吗?小文不抽烟不会,但是他觉得他自己可以,于是就去试着卷了一只,结果在收尾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弄了。景泰看他没了法子,不禁笑了,他说我来教你,然后把已经卷上的烟丝又倒了进去,熟练地卷了一支。在旁边看着这一切的小文震惊了。当然不是卷烟的技巧震惊了他,而是他这才发现父亲的手指头几乎没有肉了,他这才怀着一颗虔敬的心,听父亲景泰和他说话:

卷烟这种事儿你看着简单,实际上要没有人教,你也不是生来就会。再比如拉面条,你这个早就学会了,可是你知道面揉到什么程度才比较好拉吗?你也不一定知道。我来告诉你,一般用瓷盆揉面,都要做到三光——盆光、面光、手光。到这种程度,面就算揉到位了,那么上点麻油,防止他表面失水变干,放一会儿就可以了。看似简单的东西都是有技巧的,这和你上学学知识应该差不离。

小文在旁边连连点头,并且要给景泰的茶杯里添水。景泰伸手挡了一下说,这你又做得不对了。我这茶杯放床头已经一晚上了,这隔夜的茶,你还要添水,这合适吗?这种责备较之往常的情形大不相同,小文正要去换新茶,景泰又说,不用换了,直接添水。我就想告诉你,你还差得太远。所以我这一死,你要对你二叔好一点。小文慌忙说,怎么会死呢,看您说的什么话。景泰就说我过不了年了,不是今天是明天。赶早不赶晚,腊月去了,尸不过年,直接埋了省事儿。

小文想劝慰父亲别那么悲观,可是他发现父亲说一会儿就低头闭眼养神,好像要费很多力气。他刚才右手夹着的旱烟也掉到了地上,等他接着要说话前抽烟的时候,他发现手里的烟没了,于是又让小文把烟给捡起来。小文把烟放在景泰的手里,可是景泰已经拿不住了,他的手一边发抖,可是嘴里却还带着一种轻微的愠怒在提醒小文把烟放在他手里。景泰多次扶不住那支旱烟,小文只好抓着父亲景泰的手来喂他抽烟。从他心里是不想让父亲再抽了,可是在病到这种程度,他又不得不满足父亲的要求。当他握着父亲的手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因为父亲的手冰冰凉,伴随他说一会儿话就休息的情形来看,他的生命在一点点消亡。

景泰断断续续又说了一堆,为了便于读者理解,我们直接把大意汇总了一下:

你上学这么远,其实是挺让人担心,还有三年半你才毕业,争取回家来发展,也好对你二叔有个照应。我死后一切从简,不用讲排场,把钱省下来。你爷爷李继石对我不好,我这一生这么惨,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是他小时候逼我去阴凉的地方劳动,我就不会有这病根子,所以你要记得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要爱惜自己身体。你妈妈人很可怜,以后有机会一定要给她养老。

他说完这些,再也不说话了。接下来剧烈的咳嗽,使得他显现出来难得的活的生机,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分钟里,他咳嗽完以后,默默地想起了凤凰和他的二儿子小武,竟然落泪了……

这是小文第一次这么近看到一个生命的陨落。他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景泰死去。但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流一滴眼泪,甚至直到出殡都没有。景恒曾担心他会因为景泰的离去而伤心过度,可是等到发现这孩子比他想象的坚强得多,他就一点都不担心了。

小文他并不是天生冷血到这种程度,而是他长期的独立生活使他脱敏了,他并不能即刻产生移情。而且父亲是在他眼前平静去世的,因此这两种作用力,让一个孩子保持了一种难得的近乎不近人情的状态。他把一切都绷了起来,直到一个月后,他上学路上,在绿皮火车中看到一对父子逗趣的时候,他终于深刻地觉察到一种悲哀:他已经没有爸爸了。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什么叫痛彻心扉。瞬间很多的故事涌上心头,以后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在那个窑洞里等他回家了,接着他想到他自己的任性,于是这种难过就更加让人觉得悲痛了。他一个人在火车上哭得不能自己。也不知道哭了多久,这才停下来。他突然想到正月本来应该去李庄看看母亲的,可是在家的时候,因为处理父亲的下葬事宜,竟然使他怎么都没有想起这件事来。

他不得不意识到一个可悲的事实,那就是自从父亲景泰和母亲凤凰离婚以后,他与父亲以及小武与母亲,就变成了完全的两户人家,就算是中间有所联系,但是依然无法改变两家人渐行渐远的事实。在郭金有事故上,景泰没有站出来为这个事情出头,在景泰病故的那个正月,母子俩也没有下来看过小文。这甚至谈不上是冷漠,只是无情的生活终究把那些血缘关系都打散了。

等到小文与母亲的再次见面已经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这三年里凤凰一个人与生活对抗,可以说万分凶险。从失眠的泥潭中刚走出来,就立刻陷入了精神分裂。2006年,她开始了第三段婚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