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奇怪的老人对感情极不敏感,这让凤凰非常失望。他以为一个女人只要吃饱喝足,就应该开心快乐,最起码不应该像凤凰这样莫名其妙地闹腾。由于人们对他人的生活细节缺乏足够的想象力,所以在一开始的时候,宝顶村的人对凤凰指指点点的多。这男人既然饿不着你,你凤凰还闹腾,这真是个太事儿的人。
可是几个月之后,凤凰就没法整天不出门待在张大勇家里了,她开始串门了。左邻右舍这才逐渐搞清了一切,也了解到很多传闻都相当不实。知晓她的不幸以后,大家就对她同情了起来。眼下两个孩子都上了大学,邻人们都在劝她往长远了看。可是她的两个孩子长期不在身边,大儿子与她较为疏远,二儿子才刚上了大学,一个学期才能回来一次,这种现时的分离,让她觉得特别没有安全感。
她给小武打电话时,她的孤苦常让她忍不住叨念自己的难处,于是每次说着说着,她就会要求孩子回来看看她。小武说来回车费好贵,只有放寒暑假才能回去。她就逼问孩子说,你心里有没有我。小武反复安慰半天,说到最后,由于一种两难的现状,这孩子产生一种无力感,一种自暴自弃的念头。他本心不愿意回去,可是在母亲的逼问下,他哭着都答应了,说马上就买车票回家。
凤凰的孤独带有一种强烈的摇摆的意味,有时她说的话并非本意。就像电话里的牢骚,她虽说让孩子快点回来,可是等到这孩子被她逼哭以后,她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打扰孩子。但如果不把心里的那点委屈以这种方式说出来,她又觉得自己无法承受。所以,当她听到孩子哭着什么都答应的时候,她那种复杂的念头,最终融合了自责、愤懑、伤心、恐惧与爱,可是脱口而出的却是咒骂。她骂这孩子不懂事,没担当,让你回家你就回家,你就不能好好上学。
小武听到母亲前后两种不一致的说法,他又赌气似的强调马上就去买票。直到电话那头的母亲,气得破口大骂。这两人才消停。这样的电话,几次三番地打,每次都像是前面的重演。于是最终让两个人都累了。以至于后来,当凤凰打电话给小武的时候,常常三句话没说完就生气,小武对母亲是又可怜又反感,最终开始消极应对,他不惹母亲生气,但是母亲却似乎对他更加失望了。而当他主动给母亲电话,想分享一些学校的事情时,他能听出来母亲神情的游离。彼时,她完全沉浸在一种幻想之中,竟听不进去任何的话语。
她被关心的时候,就一味地傻乐,等孩子讲完话的时候,她大部分都听不进去。小武问几个问题,她就笑着说没听到,你再讲讲吧,反正妈妈我高兴。这样的对话又让小武觉得失望,可是出于一种对母亲的深切的关爱,他常压着厌烦的情绪来反复跟母亲聊那些他自认为母亲可以听得懂的见闻。于是如果不是母亲单方面的发怒,他进行消极应对的话,他们的对话和交流就显得极其浅层。凤凰似乎只是听到儿子给她打电话这件事就足够了,而对于小武来说,他隐约明白,由于自己的无力,一种逃避的心理也在滋生。
这种微弱的心理的变化,被这可怜的母亲捕捉到了。她虽然不能在具体的细节上进行思考,可是对于这种内心感受,她异于常人的敏锐。于是她开始频繁地说两个孩子没有一个孝顺的这种话。
这类的话凤凰反复说反复说,张大勇就说,那你以为呢,你最可怜了,养了两个白眼狼孩子。如果说凤凰对孩子们的抱怨只是一些飘忽不定的念头的话,那么张大勇的这些话,无疑让这些念头在凤凰头脑中落地生根了。她终于抓到了一些她认为重要的事情,这下可以和这个男人好好聊一聊了,不知道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了实质性的反应,还是她那种对命运的习惯性嘲笑,总之,她内心有一种本不该出现的雀跃。
张大勇原来以为娶个媳妇,生活就会美满起来。可是现在的日子,却未必比他独身的时候更好。独身的时候安宁,没有人又哭又闹。现在倒好,他每天一起来就被凤凰念叨,埋怨。他对于这门亲事的满意度很快就降下来了。起初,他也许仅仅是抱着一种过日子的心态,为养老考虑而结的婚。可是婚后发现事情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于是他开始盘算那笔抚恤金了。
凤凰问他说两个孩子是不是很不孝顺,张大勇就说没一个孝顺的。凤凰又说,那该怎么办?干脆让小武别上大学了。张大勇就说应该让他回来。凤凰就立刻给小武打电话,电话里说了一番胡话,结果不欢而散,她就把矛头又对准张大勇:你瞎说啥,这孩子要是念不成书,你能养活他吗?劈头盖脸给张大勇骂一顿。张大勇看凤凰神经兮兮的,也不生气,就和凤凰说:说让小武回来也是你,让他上学还是你,前后都是你的理了。不过呢,你说的也对,书还得让念,不然那笔钱,还不知道谁花了呢。
这事儿本来在凤凰心里就是一块不落地的石头。现在张大勇一提抚恤金的事,她又开始慌张了。才刚还在和张大勇吵架,现在立刻觉得除了张大勇,别人都是外人。她要马上去李庄,找景恒把钱要回来。她完全忘记了去李庄坐车也得一个多小时。她把行李包裹打开,开始往里塞东西,塞满了就要出发去李庄,拦都拦不住。可是一出门,她就反应过来了,这大老远,她一个人没办法走着去啊。她就去求张大勇。张大勇就批评她,说她说风就是雨。
每次一谈论起钱来,她就又激动,又无力。这老男人反复提起这桩心事,又反复将他压下去,似乎像预谋好的一样。终于有一天,凤凰实在憋不住了,要求张大勇骑车带她去李庄找景恒把钱要回去。张大勇这回没再拒绝,答应了。
他们去了李庄,直奔景恒家里,宾主见面,寒暄一番。不说来意,景恒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平时处事干练,所以当场没有等对方开口,就拒绝了任何关于抚恤金的谈话。这本是一件极其没有悬念的事情,可是这张大勇之前反复给凤凰念叨说,景恒肯定不会把这笔钱吐出来的。于是当景恒在饭桌上直接表达说抚恤金免谈的时候,凤凰以为这一切都被张大勇猜到了。她在李庄景恒住的地方嚎啕大哭,说这是要把她逼死了。
景恒一看这样子,心里更加明白了。这钱绝对不能交出来,凤凰眼下已经变得极其不正常了,这钱要是拿出来给了凤凰,那么眼前的这个男人指不定会把这笔钱昧到什么地方去。那自己的亲侄子,有可能上学都没有学费,这相当于把孩子一辈子都毁了。所以,他就让凤凰在那里哭,也不说话。直到她哭够了,然后才把两人都送走了。
没过几天,张大勇自己又登门造访。这回因为凤凰不在,景恒一丝面子都没有给对方留。这老人此刻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说从法律上他是后爹,自然有权利来管好这笔款子。景恒就反唇相讥,你说你要尽抚养孩子的义务,那你直接给他钱就行了,你为什么来要这笔钱呢?张大勇又说你如果不是想贪图这个便宜,你干嘛非得保存这笔钱呢?景恒就把银行的账单拿出来,把花钱的手账都摆在那里,一笔笔开销的明细都清清楚楚。两人一开始还客气,直到后来敌对的氛围越来越浓,景恒都差点动手打人了。
张大勇一分钱没有要到,灰溜溜地走人了。回家后,也不和凤凰说这件事。凤凰惦记着这笔钱,于是每天就会主动问。后来有些邻人知道这其中的曲折,就和凤凰说,这笔钱还是不要挪过来了,小武的二叔对小武一直不错,那么多次的花费,都不会克扣,足以证明这个人值得信赖。如果你从他手里把钱转交到张大勇手里,谁也说不好你孩子到底还能不能花上这笔钱。凤凰因为担心,便把这些事情都和小武说了。小武自然支持钱还是放景恒二叔那里比较好。于是凤凰这才把这件心事,暂时放踏实了。她和小武说,这都是你决定的,以后就算是被骗了,你不要赖妈妈就行。
张大勇碰了一鼻子灰以后,并没有发作。奇怪的是,他突然加倍对凤凰好了,而且要求两个孩子寒暑假去他家住一住。凤凰也非常想这俩孩子,于是就把这消息和孩子们说了。
对于母亲新组建家庭这件事。小文和小武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看法。小武对母亲的孤苦无依感同身受,又十分了解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弱小,因此对这件事是支持的。可是小文不这么想。彼时他上学正在热恋期,对家务事完全是漠不关心,而且从8岁开始,父母离异,虽然中途认回去了,但是与母亲的关系并不是十分亲密。自从景泰去世以后,他就更加肆无忌惮了。他总觉得自己是无根之木,做人做事总是独来独往,听闻母亲又要嫁人,他除了觉得事情好麻烦,并没有其他更多的想法。既然母亲让寒暑假去看看她,那么长时间不见面了,见见也好。
在等待儿子们回家看她的日子里,凤凰过得还算是快乐。可是张大勇对这一切却有他自己的小算盘。他一开始说要让两个孩子多来看看他们,后来就又提醒凤凰说别让俩孩子总是去打扰他二叔云云。他把门户的观念给凤凰一说,凤凰就转手把这些信息传递给小武。小武心思简单没多想,但是约莫也能猜个八九分,无事献殷勤嘛,多半是为了抚恤金。
凤凰并不知道张大勇心里到底怎么想。但之后春节的一次家庭聚会,这老头子终于还是把底儿漏了。俩兄弟与张大勇聊着聊着,张大勇就开始污蔑景恒,说他老谋深算,不尊重凤凰,大有要和俩孩子结盟的架势。又说那笔钱数目也不小,让小武在学校里不用太节约,少花多要,钱就都存自己手里了,踏实。
小武那时虽然刚上大学,但很多事情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当他在第一天的见面中,就发现这老头子频频把话题引到了他的二叔景恒身上时,他就对他有了很不好的印象。因此在吃饭的当中,就有好几次直接顶撞张大勇。张大勇见二儿子是这样,又开始拉拢大儿子,结果大儿子小文对这些事情完全不想参合,他说话也就只是向着弟弟说。
这一顿饭,吃得每个人都不开心。小文觉得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实在太无聊。小武则是被张大勇的猴急的贪念惹得老大不开心。张大勇原本以为两个孩子能有什么能耐,酒过三巡凭着他一辈子的生活经验,拉拢两个孩子那未必是一件难事,可他完全没想到凤凰每日叨念的孩子,确实已经是成人了。别说是拉拢,这一顿饭硬是让他觉得把一辈子的亏都吃了,因为他一上来就给俩孩子包了红包,可吃完一顿饭,兄弟俩却完全不上他的套。大过年的,生气着急也不合时宜,最后只好在俩孩子各自上学后,撒在凤凰身上了。这两孩子要稍微经点人事,就应当懂这其中的关节,可年轻气盛没忍住。
该吃的亏要吃,这个道理许久以后他们才各自明白。
四人之中,凤凰最不高兴。她觉得场面根本不受控制,她知道桌面上的暗战,却无能为力。更重要的是她有一种极其矛盾的心理,一方面她觉得两儿子在这件事上能直接顶撞张大勇,这是长大了。可是另一方面,这两个孩子吃了这一顿马上就走人了,她又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而且在景恒保管抚恤金这件事上,她每次嘴上说拿定了主意,心里却总是七上八下。看到两孩子这么支持他们的二叔,她心里又有一点担忧。万一李景恒是个骗子怎么办?可真要把钱要过来,张大勇到底能不能像他平时说得那样,确实也无法肯定。
所以,当三个男人在酒桌上争执这些问题的时候,她头脑中的那种杂乱的念头又把她控制了。她突然提高了分贝,用一种大家都没有听过的方言,装起了狐仙。两眼瞪得老大,凶神恶煞地盯着每个人看。她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在每个人的视线里停留。张大勇的反应,显示出凤凰不是一次两次这样了。他在一旁的镇静,让整个氛围显得特别诡异。小文被母亲的异样吓坏了,小武在旁边见母亲突然间竟成了这样,一下子就急哭了。他想上去安慰母亲,却被她一把推开。
凤凰跨步上了火炕,盘腿一坐,向着周围弹指一番,用那种怪调子说:我讲话的时候,你们谁也不许乱说,抬头三尺有神明,因果报应你不信也得信。她左手单立掌,右手一会儿指指这个,一会儿点点那个,瞪着眼睛点评他们。
她劝小文要多做善事,少顶撞人,尊敬父母。又劝小武要知恩图报,勤俭持家。等到张大勇,她却转而夸奖他一番。这中间,夹杂一些音调的变化,在那样一种气氛中,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后来忽然她又正常了,用平常的语调说,刚才妈妈又被狐仙上身了,刚对你们说的话,你们要听好了,记住了云云。说完不一会儿,身子一抖就又开始换了一个人。小文被这场景吓得够呛,就提高分贝和他的母亲凤凰说妈妈你这可能是一种精神性的疾病。世上哪儿来什么狐仙。母亲哪里听得进去,她指着斜上方的屋顶,又用那种睁得快要跳出来的眼睛说,就在那儿,还冲我笑呢。
小武赶紧暗示哥哥不要再纠缠这个问题了。
等过了好一阵儿,凤凰这才安静下来。她看桌子上的残羹剩菜,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整个人就又变得极其正常,整理了盘盘碟碟,洗了碗,冲兄弟俩傻笑,聊一些家长里短,似乎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两个孩子陪了母亲一段儿,陆续也都开学了。小武因为早走了两天,剩下小文在家。凤凰思念俩孩子,送走了小武以后,又去央求小文在去宝顶住一两天。原本他并不想去,后来景恒知道以后,就劝小文说,你妈也是个可怜人,还是多去看看她吧。谁知道这一次的会面,竟成了诀别。就是这一次的谈话,凤凰回忆了她的一生。只可惜那时小文对此关心不够,他只是听到了这怀念的琐碎,却没有听出来母亲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