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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幼年丧母

二妮淋雨之后大病一场,身体就变得极差,去队里劳动总感觉体力不支。上篇文末我们提到了71年她晕倒的事儿,也就是这一年,她撒手人寰,留下了两个女儿和残疾的高震。在她晕倒到离世,她做了她作为一个女人能做的所有事情,为了孩子和残疾丈夫安排好了全部的后路。

当二妮被人抬回家醒过来时,第一件事就是呼喊凤凰的名字。守在一旁的宝娟怏怏不乐,拍醒了还在熟睡的凤凰。高震看到妻子醒来,他喜极而泣,握住她的手颤抖不已。凤凰爬起来扑到妈妈怀里,“哇”得一声哭了,接着她说了很多胡话,就去给妈妈热汤。这时高震才打发宝娟去通知一干人等,不到半小时好几个人都来看二妮了。

她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宿,是在队上干活晕过去的。同村的人找了郎中,做了急救,灌了汤药,见她呼吸平稳,几个人就给抬回家了。

她因为虚弱无法起身,就用眼神和手的微小的动作来示意人们坐下,答谢大家帮忙。来的人把早已经和高震说过的事情经过又重新对二妮说了一遍。这时二妮才知道谁把她抬回来的,于是格外对他有感激的神情。等到大家该说的都说了,各自都散场的时候,高博来了。

原本二妮就有一个计划要和高博说,但她一直找不到开口的时机。自从上次大病,她就觉得自己时日无多。高震残疾没有自理能力,凤凰太小得有人照顾,宝娟快十五岁了不太懂事,二妮觉得如果自己撒手人寰,一个残疾男人带两个孩子,真是太困难了。她必须得找个相对亲近的人来照顾这家人,这个人首选自然就是高博。他是高震的弟弟,凤凰的叔叔,有亲缘关系,而且隐隐之中她觉得吉祥与凤凰也许是一段好姻缘。

择日不如撞日,而且她内心之中,又把虚弱的状态当成是一种保护,越是悲惨就越有感染力,盖因她自视孱弱,便总在合适的时候示弱以求同情。于是,她把两个孩子支走,又示意高震把门关上,集中了精力。方才她才睡醒,气力还不足,这一会儿有所恢复,加上这是天赐的机会,由于她精神上的急切使她可以透支身体上的精力。

这场谈话几乎是她一个人在说。简单寒暄以后她就直接说重要的了,由于她的体弱,总是断断续续的,为了便于阅读,我们直接把她说得话汇总了起来:

“老二(她这么称呼高博),我这人不会说话,你多担待。但是有些话我是憋了很久了,我今天想说说。你和你哥哥是一母同胞,关系再不好,打断骨头连着筋,我没有嫁过来时,村里就传闲话,说你不管你哥,对你哥不好,但是我这人不信。他几乎没有自己能力,吃喝拉撒要是没有人照顾能活到我进你家门?所以从结果看,你是尽到了责任,我是很佩服你有情有义,换位思考一下,我自己不一定做得到。”

这番话说得高博一阵乱想,他从前有些自我谴责的意识,总想让自己的一些自私行为合理化,在内心之中支持自己时,也是同样的逻辑,但此时这番话从一个病人,一个与当事人有关的人嘴里说出来,听着就格外有说服力。他明知这番话也许只是客气,但为了让自己的行为合理,让别人挑不出毛病来,他只关注对自己的感受有利的部分,完全不顾是否客观。这就类似一些并不认真的打赌,凡是对我们有利的,对方说出来的话就落地生根,那就是真理,是大家都认可的原则。凡是对自己没利的,这条原则就立即失效。他听到二妮说到这儿竟连声答道:应该的,应该的。

二妮又说:“你是好人,好兄弟。但你哥哥也是好人,他与你绝交,是一时冲动,你想想当天要出一点乱子,把凤凰摔了,摔死了,一了百了也还好,要是有点毛病,或者摔残疾了,和她爸爸一样,那你高家也就太惨了,所以你哥情急之下说绝交这是气话。你说你也是,说绝交这就绝交了,这我得批评你。当然了,这个事不能全怪你,要怪就怪我们女人,我也有冲动办事的时候,这是我们女人的天性。我也理解弟妹,她并不是要谋财害命。你们没有了孩子,心上不好受,这我懂。所以,你回去得好好安慰安慰她,一来生养的事情老天决定,不要太对自己失望,二来也不要太内疚,这事不怪她。”

高博为这件事心里不是没有内疚的。但他的性格可不允许他首先道歉,非但不道歉,而且由于一种骄傲的情绪,他还要非得做得更绝以维持他前后的一致性。可当他听完这话以后,觉得既然别人都不在意这个事情,那自己的包袱背着干啥?对方帮他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这是他乐意听到的。但同时,他也不得不佩服起来躺着的这个丑女人。她比自己的妻子可聪明得多。就刚才这一番话,软中带硬,做了这么多铺垫,他不是觉察不出来,而且接下来这女人要说什么,他暂时还猜不到,但是出于自利的目的,他觉得他得结束这段话了。于是他打断了二妮的话:

“嫂子,对我哥好,这是应该的。但是你也知道我们家这种情况,大家自顾不暇,所以让哥哥有口饭吃,这就是作为弟弟能做的全部。我老婆这人我太清楚了,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而且做事情冲动,我说过她多次了。所以你说摔孩子那个事儿不怨我们,这个我不能同意,你不怨我们这是你宽宏大量,但是我们知道我们做得不对。你呢,当下身体还虚,我看你说话都出那么多汗,咱们不如改天再谈,你休息休息好,你和我哥的意思我懂,我今天一会儿出去就把院子里的篱笆撤掉,咱们还是一家人。你安心养病。”说着便要起身走了。

二妮关于谈话的事儿盘算了太久了,所以一看高博要走,她马上就说:“你等等,我给弟妹纳了一双千层底儿,你拿回去,另外墙角还有一些晾干的柴胡,你也拿去,以后高震的救济款,你也自己去拿。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些事儿我都跑不动了。篱笆要拆,但是不着急,我亲自来拆。我只有两件事想与你商量,我怕时日无多来不及说。”

高博听到这里已经全明白了。这是“托夫献女”。他脑子里一盘算,觉得划不来。但是救济款这件事,却值得听对方说说,虽然他嘴上说着“千万别这么说,日子还长,改日再聊”,可是又坐回去了。二妮于是请高震把她扶起来,垫了枕头靠在上面,又开始说话。

“你哥现在编簸箕,也能卖钱。他除了没有腿,身体很好,一年四季不生病,有口饭吃就行。凤凰这孩子心灵手巧,饭可以她来做。宝娟虽然笨了点儿,但她是大女儿,该承担的责任得承担,而且她十四岁了,也是个劳力,力所能及的农活儿都能干。俩孩子胃口小吃得也不多,所以维持她们的生活,你只要提供点口粮就够了,其他并不需要费心。我唯一想多说几句的是凤凰这孩子,机敏聪慧,活泼好动,如果没人管就毁了。她这孩子在几个姐妹之中,最聪明,实在是高家难得的苗子。我身体不好,这一走,得你多担待,多照顾。”她说得动情,到这儿直接就落泪了,用了很大的力气在炕上要给高博磕头,高博站起来满口答应了好几遍,二妮才起来又坐回去。她由于虚弱,又由于方才动情太盛,这一阵悲哭竟持续了好一阵子。在旁边的兄弟俩听得心都软透了。等她能控制住情绪,她又开始说起了吉祥。

“吉祥这孩子挺好,虽然不是亲生,但瞅着也像高家后人。我看吉祥和凤凰两个玩得也挺好。他们之间又没有血缘关系,撮成一对儿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事儿我们定不下来,但是要是照着这个愿景来养这俩孩子,对我们大家都好。娶一个聪明的媳妇儿,比什么都重要。”

这事儿之前高博没有想过,但是刚才这场谈话,他不得不认真对待这件事情。他与凤凰接触少,并且出于一种门户的观念,对这孩子没有好感。但是村里其他人喜欢这孩子他不是不知道。所以听二妮讲到了这茬,于是他心念一动,说了一些好听的话。其实刚才这一阵子,他脑子里飞快地盘算了各种利害,觉得这个买卖能做。那是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二妮还有一眼窑洞,那地方桃花的爸爸占了当羊圈,他想通过这事儿把这眼窑洞收到自己的名下,他打算养牛,就拿这眼窑洞当牛圈。于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马上就接茬了:

“凤凰这姑娘聪明,这大家都知道。我也很喜欢她。从我个人的角度,我觉得也是好事,吉祥这小子实在,和凤凰还挺般配,咱们大人再加以培养,那说不定是亲上加亲。你要是不说,我都忘记这一茬了,你一说,那我今天就立个誓,从此我把凤凰当自家女儿来看待,包括宝娟也是,你说这一大家子,六个姑娘,一个儿子,多么人丁兴旺。再养点儿牲口,孩子们嫁人再嫁得近点儿,一大家子人气多旺盛,我们这么奋斗大半辈子图个什么,就图个五畜兴旺,一家人和和睦睦,在这件事儿上嫂子你是有远见的。你病好了,要来隔壁,咱们叫上我哥好好聚聚,说说心里话。对了你看我一说牲口,我就想到你那眼窑洞。你说好好的住人的窑洞,被人占了当羊圈,我心里是不落忍。这以后这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不方便,有个窝棚,自己住也好啊。”

二妮听了,心里什么都清楚了。她咬咬牙,把这事儿就答应下来了。末了,她又提醒高博说院子里的围栏,我们一起拆。这才结束了这场谈话。高博非常高兴,出门时路都不绕了,直接把靠墙的篱笆,连根拔了起来,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二妮等高博走远以后,一口气没上来,“哇”得一声竟吐了一口血!

一周以后,二妮可以下炕了。短短几天,竟然瘦了几十斤。她瞅了一个晴朗的日子,就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指挥宝娟和凤凰拆栅栏。对面的孩子们早就回去报了信,一会儿高博两口子也出来,一干人等七手八脚地就把围栏都拆光了,在这样的一种和谐气氛中,两家人坐在院子里,说了很多推心置腹的话。

凤凰非常反感这种和谐,她一来对吉祥的背叛生气,二来她总感觉她二叔这人有点问题,可是由于她太小了,直觉让她辨识好坏,但智力还不够使她判断是非,因此一直表现出一种冷淡的做派来。二妮非常生气,多次提醒她不要摆出这种样子,可她不听。刚和好的那几天,人家请她去吃饭,她就找借口不去。姐姐们听了父母的话要带她玩儿,她就拉着脸使坏。吉祥哥哥也想和她亲近,结果又被她捉弄。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多次找她,提醒她,要和善,但一无所获。

71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凤凰放学回家,到家以后母亲让她去把簸箕送到二叔家去,凤凰不干。气急败坏的母亲拉住她的胳膊,还没有说话,就泪流满面,一时气恼,竟使出了很大的力气把她打了一顿。这小丫头高高兴兴地回家,一进门就被打,自己气也不打一处来,于是一时激愤,把家里能摔的都摔了。她是这样的敏感,又是这样的倔强,等到她摔完东西,母亲满含眼泪看着她不动,她也后悔了,也心软了。一头又扑进妈妈怀里,母女二人放声大哭。两人哭够了,把碎东西打扫了一遍,能用的又物归原处。然后二妮央求女儿要收敛自己的情绪,把当下所遇到的困境,将来她自己可能碰见的困难,都讲了一遍,又告诫她必须收敛,得学会哄不喜欢的人开心,也得学会必要的时候示弱,才能生存的道理。那时凤凰还小,有些事情她还不懂,但是母亲这番话,她都听了进去。她又埋怨起自己的不懂事来,为之前的很多事跟妈妈道了谦。并且说以后一定和哥哥姐姐们好好相处,要多去让二叔高兴,才能有饭吃,爸爸才有人照顾。孩子的道歉又让多情的母亲大哭了一场。这一哭二妮又晕死过去一次。

醒来以后,她整个人脸色煞白,惨不忍睹。由于她本身生得丑陋,最后几天两个亲生女儿见了她也不免害怕,在母女二人最后一次长谈后8天。时年8岁的凤凰遭遇了人生第一次大劫难:最爱她的人,她那丑陋但内心光明的母亲去世了!

没有葬礼。尸体被卷了席子,由村里几个老光棍扛着埋了。下葬当天,高震带着两个女儿在坟前痛哭。哭得最撕心裂肺的就是这可怜的老兵。

而凤凰真正体会到难过,都已经是在好几年以后了。当她在二叔家受尽挤兑,被强迫去做很多苦活累活儿,干完都没有一口热汤的时候,她想到了她的母亲。彼时悲从中来,多少次她一个人抹泪,想到母亲去世前,那么多教导,她却执拗不听,就埋怨自己太残忍。好在她天性之中有活泼的一面,才不至于在很早就背上沉重的枷锁。多少年后,她回忆往事,所有的幸福都定在了8岁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