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阿春在场边见多图自恃官军把总欺侮江湖卖武的女子,忍不住站出人丛,指着多图说:“这位总爷,做事不要太过分,说话不要咸湿湿。”
多图循声一看,见是一个愣头青,鼻腔“嗤”了一声,说:“哪来的痘皮仔,敢管总爷我的闲事?”周阿春拍拍胸膛,凛凛然:“路见不平,就是要管。你作为一个带兵的总爷,不体恤百姓,居然欺负人家走街卖艺的父女,天理难容!”
多图忍不住发两声冷笑,说:“哎呀,你小子,还牙尖嘴利。好!捉你回兵营绑在箭道罚晒。”说完就上前动手捉人。
周阿春连忙说:“这样无故就捉人?你这个军佬太霸道。真想打架?”说着,右手一挡格了多图的来手。
多图的手被周阿春的手碰了一下,觉得对方甚有劲力,心里打了一愣,可自己是把总岂可在大街上当众认低威?不由得羞恼起来,“哎呀,痘皮仔你够胆死?好,爷今天先教训你这个愣头青。”说着捋起衣袖,摆出打架架势。
颜浩长立即上前劝阻。那女子则在一旁冷笑,说:“总爷,你不是想较量玩两招吗?来呀——”
这时,一个清兵急匆匆跑来,气喘喘地说:“总爷多,总爷多……哎呀,原来你在这里,让小人好找哇。”多图收住架势,问:“慌慌张张的,什么事?”那清兵上前,低声向多图耳语:“扎查发散我们四处找你。上头有人来,可能有重要军情,现在兵营等候你。”多图听罢,恶狠狠向周阿春瞪了一眼,说:“痘皮仔,今天便宜你,别让爷日后碰见。”说完,他悻悻走出人群,没走几远,吩咐那清兵暗中跟踪痘皮仔住处再回营交差。那清兵连连点头,多图这才独自匆匆赶回汛地。
观众散去,周阿春正欲转身离开,被那卖艺中年汉拦住。
中年汉拱手说道:“这位后生哥,多谢你仗义为我解围。”周阿春见说有点不好意思,拱手回礼,说:“这位师傅,我并没有做什么呀。”中年汉说:“话不能这样讲,你刚才敢站出来,就是帮了我大忙。现在这时势,像你这样的好后生不多见了。小兄弟,你叫什么名?”
周阿春道出自己姓名。那中年汉也即自报姓颜名浩长,还拉过身边女子,介绍说这是他的过契女儿阿凤。
周阿春笑着说:“阿凤的飞铊的确犀利,应该叫飞铊凤。”
“飞铊凤?好啊!”颜浩长乐呵呵,拍着周阿春肩膀说,“好啊,飞铊凤这个名堂叫得好!无错,我打算亮出‘飞铊凤武档’的旗号,呵呵,这是我们的招牌呢。”他见阿凤有点含羞样子,便说,“凤女,不,是飞铊凤,还不快向阿春哥道谢?”
飞铊凤顿时羞红了脸,见义父说了,即向周阿春拱手,说:“多谢阿春哥。”
“这,也要多谢?我随口讲的……”周阿春连忙摆手。
“赠一个好名堂给我们,阿凤得了一个好名号,嘿,怎可以不讲多谢?”颜浩长说道。
“其实这也是颜师傅你契女实至名归。”周阿春说。
“那,请阿春哥受我飞铊凤一礼。”飞铊凤这阵时倒落落大方,再向阿春拱手行礼。她在刚才一瞬间心里认同了“飞铊凤”这个称谓,飞铊是她自创练成的独家功夫,这名称叫起来顺口又有威势,心里甚是喜欢,真是要多谢阿春哥给自己起的这个好名堂。
周阿春连忙向飞铊凤拱手还礼,把身后的阿银介绍给颜浩长父女。阿银向颜浩长道好,将刚才从地上捡起的那顶旧毡帽递给他。颜浩长呵呵一笑,连声多谢。于是大家一下子熟络起来,互相寒暄一番。
颜浩长见周阿春与阿银颇亲近又无拘无束,笑着问阿春:“阿银是你心抱?”
周阿春被他一下问红了脸,说是父母定的娃娃亲,未过门。
飞铊凤是一个直性子人,见阿银俏丽,忍不住连称阿银漂亮。阿银被说得脸颊飞红,遂回应她:“凤姐,我哪有你漂亮,你还会武艺,——我说你是穆桂英再世,让我羡慕才真呀。”飞铊凤笑着说:“穆桂英?我可不敢当。”两人相对一笑,宛如姐妹毫不生分。
周阿春问颜浩长为何怯怕官军。
颜浩长叹了一口气,说出自己的无奈。他说现在官场腐败,到了无法无天地步,如果惹上了,就会沾一身臊,那时跳落珠江也洗不干净。知道吗?官家可以随便找个什么籍口安个什么罪名,捉你锁你去蹲监坐牢,甚至致你于死地,官家养着成堆恶差个个都是搞屎棍,真是做什么恶事都无商量的。所以,凡是同“官”字沾边的,都不去招惹,尽量避开,凡事都忍,百忍是金嘛。
周阿春听完,说:“我忍不了这许多。总之,路见不平,我拔刀相助。”
颜浩长竖起大拇指,说:“嗯,阿春有英雄气概!”
阿银插嘴:“可不是嘛,就他逞英雄好汉,——喂,梁山好汉你排第几啊?”
各人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颜浩长乐呵呵地说:“我觉得英雄好汉无需排座次。我不会看走眼,阿春有朝一日准成英雄。是了,阿春,你练什么功夫?”
周阿春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只是学了一些皮毛拳脚,但不做回应又觉得无礼,便说在家打铁得闲后,扎马练武。
颜浩长说他看出来了,要不你手臂肉起剪呢。
周阿春微微一笑便大方地告诉颜浩长,自己练得较杂,刀剑枪棍,三脚猫罢了,现在主要练咏春拳。
颜浩长一听是咏春拳,呵呵一笑,连声说好,咏春拳属于阴猛一路拳术,练好它最重要的一点是中线出手,既要快又要准更要够狠辣,一拳打出就要击中对方要害,这样可以打懵对手,使得对手一下胆怯三分,你再出第二拳又是狠劲猛击对手要害,一般二三拳就可打趴倒对手。他边说边动手出拳。
周阿春听颜浩长讲授拳理实技,边欣赏边不停点头喝彩,又不忘说多谢颜师傅指教。
另一边厢,飞铊凤与阿银坐在杂物箱上,也是有说有笑,悄悄说了一大堆女子私密话题。阿银讲了省城广州许多风俗人情。她说城内年头到年尾庙会、行会不断,先是花市、元宵花灯,接着观音诞、关帝诞、师傅诞之类的好多呢,热闹非常,有戏班唱戏,有古仔听,有醒狮舞,善者人翁以及行会都会派米或者布施粥、馒头、汤丸之类,甚至端出大锅饭任吃。譬如六月十三的师傅诞,木工行会在贺鲁班公诞这天,向居民派发师傅饭,饭里还有由粉丝、虾米、眉豆这些料,因为吃了师傅饭的细佬哥,不仅能够像鲁班公那样聪明,而且还快高长大同健康伶俐,所以不管有钱佬还是穷人家都叫家里的细佬哥去拿回家吃,——哗,真是手快有手慢无,行得快好世界。
飞铊凤听了入神,末了,说你们省城人真福气,有得玩还有得吃。
“是啊,广州是个好地方。虽然我家穷,但我钟爱这里,爱这里一切的一切。”阿银讲得十分兴致,脸色粉红愈加俏丽,话也不断,从城内讲到城外,什么西关荔枝湾看花艇呀吃艇仔粥,什么泮塘马蹄……忽然,她把话题转回城里说:凤姐,有一个去处差点忘记说,就是每年七夕乞巧,高第街就非常热闹像过年行花街一样,好多女人东西摆卖;而嫁出去的姑娘回到娘家,就将自己手工制作的针织物或者绣花手绢或者鞋袜摆上街展卖,同时比试谁家的手艺巧。“凤姐,到时我带你一同去逛街。”
飞铊凤欣然应承。她看着阿银,长吁一口气,说自己心里很羡慕阿银你们住在省城,真是好了。
阿银说你们也可以呀,这次来了省城不就可以安顿下来了?
飞铊凤告诉阿银:她与义父是走江湖卖武周游各地,走到哪算到哪,难得安顿下来。契爷比喻得好:我们就好似一只漂泊的舢板,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码头,但停靠那么一阵间就又起碇开船,再漂泊下一个码头,不知道何时到头何处是头。前段日子从东莞一直沿途卖武来省城,几天前到了黄埔在大沙地卖武,大前天到了省城东郊东圃,昨天进省城,虽然之前曾经来过省城两三趟,但还是人地两疏。刚才你也看见,今天刚摆武档,就被那个把总踢档,我们这饭碗真是难啊……
阿银不由得对飞铊凤的遭遇产生十二分的同情,遂安慰飞铊凤。
这时,从远处隐约传来一阵低闷的炮响声。
“好像是从猎德炮台那边传来的炮声。”颜浩长顿时收了兴致,他对环境甚是警觉哪怕是些少不和谐的声响,这是他行走江湖历练出来的本能。
阿银和飞铊凤也站起身,走过来。“炮声?我还以为哪里响闷雷呢。”阿银说。
“看来,英国番鬼佬真的打到省河来了。”周阿春说。
“怕什么呢?广州省城有这么多官军守卫,连日还有大批大批的外省官兵来增援……前几日,老将军杨芳统率湘军进了省城,听闻他72岁了。”阿银说。
周阿春说:“是呀,打番鬼兵就全靠他们了。我们广州人人欢迎援军,来者都是客,我家也接待入住了两个湖南来的援兵。颜师傅,你们怎看?”
飞铊凤却一脸不以为然,说:“一个胡须眼眉都白的将军,可以领兵打赢番鬼兵?我不信。”阿银说:“人人都讲,杨老将军是常胜将军。听讲他亲临前线炮台,番兵炮弹打来,他不躲不避,毫无惧色……”飞铊凤说:“他这是老眼昏花耳朵背,所以看不清听不见。如果是常胜将军,番鬼打来怎会来得这样快?”
阿银听了,点了点头,觉得飞铊凤说的有点道理。飞铊凤接着说:“哼,我敢讲那些官军都是豆腐兵,——他们只会欺负我们老百姓,怎会打仗打番鬼?讲句得罪的话,可能会被勾鼻番鬼兵打败。契爷,你讲呢?”
颜浩长说:“米旗番鬼要打仗,省城是躲不过的了。阿春,我看你们还是早点回家吧。我们走江湖,经历多,不怕打仗。只是,刚才惹上了那个兵痞总爷多,这地头我们不宜久留,只好到别处转转。”周阿春建议颜浩长去小北和南关附近摆武,他得闲也会去捧场。颜浩长听了,满心欢喜。周阿春又说:
“颜师傅,你来我家歇下脚,怎样?”
“多谢啦,你家还住了两个官兵,诸多不便。以后吧,有的是机会。好了,阿春,后会有期。”颜浩长说。飞铊凤也向阿银道别。
周阿春见状,即向颜浩长拱手说声“颜师傅后会有期”,便从阿银手里取过一把青菜递给颜浩长。颜浩长摆手不要。“我这是借花敬佛,菜是三元里韦二哥刚才送我的。”周阿春说韦二哥勤习武功身手很了得,请颜师傅以后有机会一同去三元里切磋切磋。
颜浩长欣然应诺,让义女收下青菜。
飞铊凤低头接过青菜说声多谢,抬眼瞟了周阿春一眼,又即收回目光转看地面,轻声对周阿春说以后要格外小心那个兵痞多。阿春也要她对兵痞多多留个心眼,然后又向颜浩长拱拱手,转身离开。
飞铊凤望着周阿春和阿银远去背影,不知怎么的,心生莫名惆怅。她刚才嘴上说羡慕人家阿银,但现在却又忽然真的羡慕起阿银,这是从心底由然萌生发出来的羡慕。羡慕什么呢?哦,是阿银身边有一个伴一个可以牵手的……她一下子感觉自己脸红耳热起来,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感觉,男女私情?哎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正是:侠义情窦萌,千里缘分来。
究竟周阿春与飞铊凤后事如何,留待下章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