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斜,申时时分。
等了一个多时辰了,怎么还没有见她人影?周阿春在城门外焦急地等待着,不安情绪使得他烦躁,在原地左腾两步右转两步,双眼盯着城门口都快望穿了还是不见她的人影。就在他做出碰运气冒险进城的打算时候,忽然,一个女子从城门跑出,后面有官军追赶。“是阿凤!”周阿春惊喜得心脏像快要从喉咙跳出来似的,连忙从地上捡起几个小石块攥在两只手里,随即踏镫上马,催马迎了上去。“阿凤!”他招呼叫喊着。
飞**凤见是周阿春,乍惊乍喜,“阿春哥!”喊着奔跑上前。周阿春将石块放在马鞍上并用左手拢住,伸出右手把飞**凤带上了马鞍,坐在了自己前面,然后右手抓起石块狠劲一扬打向追来的官军。“让我来!”飞**凤二话不说,右手从身后屁股边摸到一个石子随即扬手飞打石子出去,可真个是石无虚发一石打中一个,恰似那梁山好汉没羽箭张清打石子那般,即时吓怔住了官军不敢再追前半步,挨了石子打的官兵更是心惊胆怯得往回跑。
“哈哈,飞**凤就是飞**飞,真犀利!”周阿春禁不住连声称赞。飞**凤嫣然一笑,催他快走,他才连忙把马头辔转,折返来路,两腿一夹马肚右手连拍马股骨,“驾——”,那军马即时四蹄奋起飞跑起来。
“阿凤,你怎的被官军追?”周阿春问。
飞**凤便将进城经历说了。
周阿春听了惊讶不已:“我听了心寒:钦差居然也这样污糟邋遢。”
“可不是吗。无想到那个官军大头头原来是个大坏蛋!哼,这世上最坏的人就是当官的人!官军小头头是一肚坏水,大头头更是装了一肚猪潲水,都坏臭透顶!我看官军打番鬼的事,简直就是寡母婆生子无得望。阿春,你知道吗,我这时候回想,哎呀真是好害怕!不过,没有下次了……嘻嘻,”飞**凤忽然自个儿傻笑两声,继续说,“我这次自找上门,简直天真又傻瓜,阿春,我似不似傻到在床下底劈柴,这次?你别笑,我就是撞上大板啦。哼,无下次的了,不会有的了……幸好我命大,——啊,是上天保佑,观音菩萨保佑。”她不自觉地摸摸胸口。
“呵呵,阿凤,你回去后真是要拜拜观音了。阿凤,看来官府不可靠,也信不得。”
“是的,今后再也不要把他们往好处想了。”
话说到此,两人沉默,不知道怎的话匣仿佛突然丢掉了似的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落到哪个旮旯找不回那样。沉默,还是沉默,只有马蹄声及刮耳而过的呼呼风声。这时候,在马背上,周阿春的脸不时被贴身前的飞**凤的头发拂着,他顿感这种拂脸的痒很舒心,这次接触阿凤又跟上次有完全不同的感觉,上次是正儿八经、光明正大一起去做大清子民应做的事,尽管搭肩——那时她是化了男人装的,所以没有男女那个意思,而眼前呢,看着她的身影及刚才她说笑不时向他侧过脸来或回眸样子——那是多迷人的模样啊,他忍不住就想双手揽抱她腰,可是好几次这种欲念冒上脑门来时他都抑制住,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周阿春啊周阿春,你的心怎么也跟那个该死的大官头子一样污糟邋遢?阿凤是个大姑娘,你怎可以动邪念?不可以,不可以的,那样的话,你还算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吗?!呵,亏你还想做好汉义士呢……是的,不可以!他最后终于克制了自己的****。想开了后,他心情顿时开朗,神清气爽,不由得两腿用力一夹马肚,大呼一声“驾——”……
一路上,他们没有遇见官军也没有见英军人影,很快转入大北郊道,跑到了桂花冈上。周阿春见道上无人,四处幽静,便说歇息一下,遂先行下了马。飞**凤也随即下马。
站在冈顶上四顾,满目青翠山林,山林里挺拔的木棉树有力伸展枝干,枝上花朵怒放,给万绿锦缎染上了喜气洋洋之色,——木棉树一身霞披傲笑在乔木林林中。
看南面,广州北城墙在望,还有矗立于城墙中段高处的五层楼,它与城墙一体如同一个向南舒开双臂作拱卫姿态的巨人将军背影。由于广州北面城外没有壕堑护城,所以北城墙都修筑在山脊,自大北门起向东横贯越秀山,至小北门止长约两里多。广州城外草木葱茏,大小冈丘起伏,层峦叠嶂,山连山岭连岭。唯独俗称观音山的越秀山,在雄峻依据山势修筑的北城墙拱卫下拥入城中,使得广州城形成北面靠山南面濒水的城市布局。而雄踞高处矗立的那座绛红色的五层楼,红墙碧瓦,飞檐翘角,又使得这北城雄峻之中增添恢宏气度和庄重气色。
看见眼前这般景致,周阿春为自己身为广州人感到自豪,这是多美的城市啊。这时候他指着远处的镇海楼,问飞**凤:“阿凤,你有无听讲镇海楼是跟那个朱亮祖想做王有关?”
“是吗?镇海楼还有这样的古仔?”
“听讲朱亮祖既是朝廷的封疆大吏,又是战功显赫的侯爷,当年主政岭南算得上山高皇帝远,但是时间一长就不甘心做岭南这个‘土皇帝’,而想做王。”韦绍光说着。
“哗,他砂煲胆?”飞**凤伸了伸舌头说。
周阿春笑一笑,接着讲:“他想造一座气派府第,选在省城风水最好的观音山上。但是,他担心皇帝疑心,于是向朱元璋编大话,讲省河海里有青龙,需要在山上建一座大方塔镇压,青龙就不敢出来兴风作浪,这样才好永保大明南疆平安无恙。朱元璋准了他,他就建起了这座五层楼,但也给自己埋落了祸根。”
“为什么这样讲?”
“因为‘五层楼’突破了皇帝大屋的规格。你看:五层高,而金陵城里朱元璋的皇宫只是屋大屋多罢了……”
“咦,阿春哥,我觉得如果将五层楼逐层放落地面,它占地也一定大,十足一个小王宫。”
“这也被你看出来!阿凤你真是聪明绝顶,好嘢!……总之,五层楼建好后朱亮祖自己受用,高高在上,比皇帝还要架势。那个朱元璋毕竟不是猪头丙,他因怀疑错杀大臣的事都做得出,何况朱亮祖建的这座‘塔’像王府一样气派呢?”
“那,后来呢?”
“朱亮祖在岭南为他独尊,特别是他的公子更是有样学样,横行霸道、坏事做尽,最后被人上本参奏,朱元璋趁机派人将他们父子两人捉拿上京。朱元璋在朝廷上亲自审朱亮祖,恼火起来——那是龙颜大怒鞭打朱亮祖,当场鞭死。”
“啊,报应!真是应了那句‘有几多风流就有几多节堕’的话。”
“无计喇,原本大把好日子坐定叹的,结果因为不安分,衰收尾。”
“那,你安不安分?”
“我?”周阿春苦笑一下,“我一个打铁的,有什么安不安分呢。有时候有些事情不到你想的。是了,阿凤,上次你是怎样避开追兵出城的?”
见周阿春忽然关心地问起,飞**凤心里顿感吃了蜜似的,脸庞不觉得含起一点羞模样来,便故意清一清嗓子,说:“我呀,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就像是你刚才说的那句‘有时候有些事情不到你想的’那点儿意味。”
周阿春被她这么一说,不由得呵呵一笑:“哦?难道半路遇上程咬金?”
“程咬金就无福分遇上,”飞**凤顿时笑眯眯又故作神秘的样子,“告诉你,我和契爷遇上了一个传教士。”于是,她把当天的事情及改装出城的经过一五一十讲述一遍。
周阿春惊讶:“阿凤,你原来是疍家人?”
“是呀,怎么呢?”
“哦,没什么。阿添阿福也是疍家人。我突然想,阿福会不会是你失散的细佬呢?”
“是吗?”
“不敢肯定,我问问。你记得他小时候有什么记认?”
飞**凤想了想,说:“记起来了,他后背颈下有两道白的胎迹,我爸说像是一对银筷子,还开玩笑说这衰仔将来必有口福。”
周阿春不由得笑了笑,说这样就好办了,找到阿福看看他背后有无“筷子”就得了。
飞**凤不禁想起小时候家里的旧事,禁不住长叹一声,片刻忽然问:“阿春,洋人番鬼里头也有好人,你以为呢?”
周阿春说:“可能吧。一样米养百样人嘛。”
“呵,我契爷也是这样讲的。”飞**凤笑着瞟了周阿春一眼,目光又转到前方的景物,“嗯,阿银最近怎样呢?”
“阿银?她,死了。”
“啊!怎会这样状况?”
“两天前,番鬼炮轰省城时,她,她被炸死了。”
“阿银这样好的人,竟然无辜遇难……番鬼兵真是衰透顶了,欠下了又一笔血债!”
“血债一定要向番鬼兵讨还!这仇,我一定要报!”
沉默了一会儿,飞**凤说:“阿春,家里剩下伯母一人,她现在怎样呢?”周阿春说:“我打兵痞多,抢马出城,这事她还不知道。我大半天无回家,她一定惦念得慌。还有,添福两兄弟,不知道现在怎样?”
一朵木棉花从树上掉下,啪声跌落在他们前面两三步远的地上,地面满是残花败瓣。飞**凤抬头看,只见一棵伟岸挺拔的木棉树枝桠上的花已经凋零。“唉,它掉落最后一朵花了。”她产生了几分伤感,一时望着木棉树发呆。
周阿春说:“落叶归根,落花也归根,这就是天道循环。”
“天道循环?是的,会的。但愿来年它更红更火一把。”飞**凤喃喃自语。
“嗯,肯定的。”周阿春点着头说,似在赞同她的说法也似在表达自己对大自然的顿悟。
有诗写落花,这样咏道:
落花无情亦有情,化作香泥归本中。
暂且小憩养精神,来年依旧映日红。
“我们回去吧。今晚还要参加会盟打番鬼兵呢。”周阿春牵着马,轻轻说道。
会盟打番鬼兵?飞**凤问他是怎么回事。周阿春把今天三元里打番鬼兵以及他去萧冈向何举人报信的事讲述了一遍。飞**凤听了,高兴得双手齐举并在空中划了一个弧下来,说:“太好啦!看来打番鬼还是靠我们老百姓自己。阿春,这回可以为阿银报仇雪恨啦。”
周阿春见她这般率性神情,深为她的侠义本色而感动:阿凤真是好女子。
他们缓步而行。飞**凤此时许是心悦,说话也多了,边走边说说个不停——宛如晨曦中树林里枝桠上欢唱的画眉鸟——还向周阿春说了从传教士得来的舰船火炮知识。
太阳西斜了,阳光照着他们在郊道上渐行渐远。
这正是:误入虎口惊一场,终识官衙真面目。
究竟后事如何,留待下章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