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咣,咣。保长打着锣通街走,边走边大声喊道:“各位街坊听着:钦差大臣靖逆将军张榜招募水勇,但凡识得水性青壮,都去水师营应募。”
阿银穿过人丛,来到周记铁铺。她见周阿春正在埋头干活,问:“伯母呢?”
周阿春正在打制一把铁火钳,应她:“我妈上街买梅菜。你随便坐。”
“阿春,很久未见凤姐了,我想等阵间上街去看看凤姐他们,你陪我好吗?”
周亚春边干活边答应她,说待打完这把火钳就一起去,要阿银坐坐等着。他也想再去给颜师傅的武档捧场,他前几天曾经去南关,找到了正在摆武档的颜浩长父女,还把自己精心打制的两个铁飞**送给了飞**凤。
这时候,两个借宿周家的湖南兵拖着兵器回来。他们听不懂保长讲粤语说的什么内容,有个兵好奇地问周阿春:“广州兄弟,街上打锣喊话喊么事?”
周阿春应他:“是靖逆将军招募水勇打仗。”
“招募水勇?”那湖南兵听了,顿时喜形于色,对同伴说:“听见么,新来的钦差将军莫用我们了,嘿!我们运气啦!”
周阿春听了,好生奇怪,问他为什么这般高兴。
“广州兄弟,这样你莫有听得出?钦差将军要打水仗,不打陆战,我们是来打陆战的。”那湖南兵说。
“啊,原来你们怕死!”周阿春恍然醒悟。他生气地将手中铁锤一下击在铁锭上,说:“岂有此理。当兵打仗天经地义,你们怕死当什么兵?是为了混饭吃?真是吃枉米。”
另个湖南兵听了不悦,便调侃周阿春:“小东家,你不怕,你去当。我想你也不敢。”
周阿春默不出声,走到墙角的铁架前,从上面取出一把钢刀握在右手,这刀虽新造尚未开锋,刀光也几分晃晃亮亮。周阿春突然转身右手前伸,钢刀直指湘兵。“哎呀!”两个湖南兵顿时吓得脸如土灰,眼睛愣愣地注视着周阿春,他俩以为刚才言语冒犯激怒了小东家。
“阿春,你想干什么?”阿银紧张地站起身,睁大眼睛看着周阿春。
只见周阿春轻蔑地向湖南兵瞟了一眼,冷冷一笑,闪腰转身,双手握刀“呼”地来了个“力劈华山”。原来周阿春在演练刀法。
两湖南兵见状,松了口气,抹一抹额头冷汗,埋怨说:“广州兄弟,刚才你使刀真是吓死我们了。”末了,又说:“广州兄弟,小东家,你原来会武功,可以教教我们吗?”
周阿春把钢刀放回架子上,背向他俩说:“不可以。”忽然,他转身朝着湖南兵说:“我本来不想再同你们讲话,但是,我现在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我要去水师营应募水勇。”
阿银听了,着急起来,说:“阿春,你不要意气用事啊。”
周阿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省城官军满多,差你一个不成?正所谓‘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是伯母独子,万一……”阿银说到这里,停住了口。
周阿春淡淡然地说:“没有万一。我是学武的人,尚武就得忠勇,所谓锄强扶弱、除暴安良,现在应募打番鬼就是这个意思。靠那些兵?蚊子都睡着了。”他斜乜了一眼那两官军兵,“我,不能吃枉米。再说,我是广州人,打番鬼,我不当先谁当先?阿银,我应募的事就这样定了,你不要告诉我妈。我也知道你担心我,你放心,没有万一的。阿银,昂起头看着我,对了。我是学武的人,打仗对我不会有万一,我会注意保护自己。大戏里有《平贵别窑》,我们学一学,也来个阿春别铁铺打番鬼,就算……”
阿银连忙用手掩住他的口,说:“我不要你说那个不吉利的字。”停了一下,她长吁一口气,说:“好吧。我拦不住你,你千万小心就是。”
周阿春遂快手快脚将铺里的器具收拾停当,然后拿起那把刚刚打制好尚有些许余温的铁火钳,便要出门。
“阿春,你猴急什么?去应募也好像滚水烫脚似的,何必?”
“决定了,就去做。顺便去七叔家交货。”
“不去看凤姐、颜师傅他们了?”
“不去了。”
“那,我送送你。”
于是,两人出了门。路上,周阿春再三叮嘱阿银为他隐瞒应募的事,可以安个去三元里探韦二哥的理由。
周阿春去到水师营。招募处,已经排起了一条报名队。官军招募水勇多多益善,来者不拒,管带问过应募者只要会水性即被收录编队。
周阿春被收录当了水勇。在同队的水勇里面有两个疍家青年,一个叫阿添,一个叫阿福,他们三人意气投缘,当日便结为兄弟。“我周阿春,我阿添,我阿福,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有反悔,天打雷劈。”他们三人学着大戏里的老倌念做,跪拜天地。论年龄,周阿春年长为老大,阿添次之为老二,阿福最小为老三。
随后两天,他们在水师营中与其余招募来的水勇们一道,几乎整天泡在水里反复演练推进船只。这些船只都是小木艇,俗称舢板船。
这天夜晚,没有月色,珠江白鹅潭江面上黑灯瞎火死寂一样,只有几艘英军舰船上透出灯火。约莫三更,驻扎西关、黄沙的清军水师营人影晃动,行色诡秘,他们借夜色掩护,悄悄出动几百艘装满桐油舢板船,其中许多舢板船用缆绳连驳或铁链连锁成排。舢板船渐渐地靠向英军舰船。周阿春同阿添、阿福一组,兄弟三人精神抖擞,游在水里使劲地推动舢板船行驶最前面。
突然,英兵发现江面有异,鸣枪报警。
清军水兵和水勇赶忙点燃桐油船,这些船只即刻成了火船。在后接应的清军船只上,兵勇们纷纷向敌舰船射出火箭、投掷火器。
“有无搞错!离火轮船还远呢,这样猴急就点火?有用吗?”阿添皱着眉头说牢骚话。周阿春见火光映照,自己的舢板随时有危险,连忙说:“添、福兄弟,我们管好自己的火船,快!快靠上火轮船!”周阿春他们三人冒着枪弹,毫无惧色,奋力游水使劲推动舢板快速前进,径直撞上一艘英军舰船,点火后随即潜江返回。那英船旋即被引燃着火。
又一艘舰船被火箭、火器投中引燃着火。顷间,江面一片火海,映红半边夜空。
英军舰船见势不妙,纷纷起锚撤退。途中遭新园西炮台和西关炮台攻击,一艘被击沉,其余舰船受到创伤,拖着黑烟退走黄埔。
“好嘢!我们打赢啦!”周阿春同水师兵勇们欢呼雀跃。
阿添、阿福更高兴得一跃腾起,纵身跳进江里。未几,两人手里都捉住一条鱼浮出水面。“大佬,我们回营房烤鱼,庆祝庆祝。”
卧乌古望着冒烟的舰船,咬牙切齿,吼叫:“长辫军,——我要报复!”
过了两天,十多艘英军舰船一早再次驶向白鹅潭,这次英军有备而来。
在英军指挥舰上,卧乌古手拿着一张地图,乐呵呵地走进义律的寝舱,说:“早上好,全权公使阁下,我尊敬的查理先生,我十分感谢你,你帮了军队的大忙,——这张地图真是来得及时啊。”
义律微笑向他点点头:“哦,是我应该做的,不用感谢。地图是友国一位商人的妻子绘制的……”
“商人妻子?那要不少镑吧?”
“不,不,她没提出要多少英镑,而是提出希望能觐见女王陛下。她说能够得到女王陛下接见,就是对她献图之举的最大褒奖,是她一生中最大的荣耀。”
“原来如此。哈哈,哈哈!”
“我打算回国后将此事向上头汇报。”
卧乌古在桌上摊开地图,说:“查理先生,昨晚我研究了这张地图,对今后要采取的军事行动进行了深入的构想。我决定,今天我们要猛烈反攻,报复那天长辫军夜袭。”
义律打了一个指响:“对!猛攻白鹅潭一带水兵设施及炮台,然后分路深入到城西水域,炮轰西关,那可是Canton商业贸易最繁华地区,——这样可动摇Canton经济基础。但要注意,不可以毁灭性打击,否则,对方伤了元气,今后就没法与我们进行贸易了。”
“OK。”卧乌古指着地图说:“最后,我们要攻打到西面坭城码头,并从那里登陆,进而把Canton全部城防炮台端掉。三天后,我们的司令部一定设在这——四方炮台!”
“嗯,四方炮台是一个制高点。很好——”义律点头同意他的军事部署,“实施吧,司令官先生。”
这会儿,周阿春与阿添、阿福以及几个意气相投的水勇兄弟继续在江边下水训练,他们每天如此。只是负责水勇的管带自那天夜袭胜利后,得到上头奖赏,整天出去营外寻乐,早把水勇训练的事抛诸脑后。事实也怪不了这些一官半职的,因为水师初战告捷,连靖逆将军奕山也被小胜冲昏了头脑,斗志松懈,以为打退了英夷,敌军不敢来再犯。
忽然,站在艇上的阿福手指东方,大声喊:“大佬,看——,那些衰人——番鬼火轮船又开来啦!”周阿春等人一听望去,果然见十多艘英军舰船正在驶来。
“快!快上岸报告官长!”周阿春话刚说完,“轰”英军已经发炮,炮弹在他们附近水域炸开,击起冲天高水柱。
周阿春他们拼命游回岸边。
上了岸,但见英军尽往这边打炮,他们见势不妙,立即抓起各自的衣服拔腿就跑。刚跑开没有多远,英军舰船炮火更加密集打来,炮弹在清军水师营爆炸,水师营顷间土崩瓦解。有诗感叹:
赤壁火烧今效仿,周郎亦笑奕将军。
白鹅潭底沉船钉,成败宛如过眼云。
周阿春他们一路奔跑,直到远离险地才停下来。
周阿春回望水师营,那边火光烛天,硝烟滚滚,景况不堪。刚才还生生猛猛的水勇兄弟,可能有不少已经命丧在番鬼兵的狗蛋里。想到悲处,眼泪直在眶里打转。唉,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同一腔打番鬼热血,也是白费心机。官军回天无术了?广州无救了?他想到这里不禁自言自语:“今后怎样打番凤呢?”
“啊,大佬你哭了?大佬啊,到现在这般境地你还想打番鬼?”阿福惊讶。
是的,自己只是一个小市民,一个打铁仔,想那么多做什么?周阿春抹去眼角掉下的泪珠,长叹一声,问身旁的阿添、阿福:“添福兄弟,我们做不成水勇了,你们有什么打算?”阿添说:“我们打鱼的艇仔给番鬼炸沉了,无家可归。”周阿春说:“添福兄弟,如不嫌弃,来我家吧,我们生死与共。”阿添、阿福高兴地说:“好,大佬,我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当然!我们起过誓的。”周阿春说。
于是,各人穿好自己的水勇号衣。周阿春说:“官军水师打败了,可我们没有败。来,我们三人列队进城。”
“列队?我们还列队进城?”
“无错!我居中,你们一左一右。”于是周阿春居中,两手分别搭在阿添、阿福肩膀上,阿添和阿福也一手搭在周阿春肩膀上。“齐步走!”三人同时迈开大步而行。周阿春口里喊:“水勇有米,水勇无米。水勇有米,……”阿福不解地问:“大佬,为什么叫‘水勇有米,水勇无米’?”周阿春停了下来,笑着说:“我们当几天水勇,有饭吃;今天当不成水勇了,所以无米啰。”阿添和阿福大悟,“好,大佬,我们再一边走一边喊。”
三人又手搭肩膀,肩并肩操起正步前行,齐声喊道:“水勇有米,水勇无米……”
这正是:求同生易赴死难,患难之情分外真。
究竟他们命运如何,留待下章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