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支教点的全称非常的长而且包含许多民族——凉山彝族自治州,木里藏族自治县,项脚蒙古族乡,友友坪村小学。这里主要是彝族和蒙古族学生,也有少量苗族,白族和汉族,没有藏族。彝族人告诉我,彝族的祖先孟获曾经和汉族祖先诸葛亮打仗,没打过,只好跑到这大山里。蒙古族人跟我说,当年他们随成吉思汗征战,打到这里,像掉队了的雁子,跟大部队走散了,就在这里落地生根了。他们的蒙古话已经无法和内蒙古的蒙古族交流了。
因为民族的杂居,所以大人们交流时使用四川话。但是小孩子们,多在家里玩、干农活,很少和外界接触,而在家里说的都是本民族语言,我们教的一年级的孩子,一些爱看电视的大一点的孩子,能流利的说普通话,另一些孩子,对于汉话听都听不懂。汉语程度参差不齐。
简单点儿说,汉语对于他们就像英语对于我们,是一门外语。教材却还是人教版的全国统一的教材,对于城市里以汉语为母语又受过学前教育的孩子来说,语文很容易学,但是对于山里的孩子,一年级的语文书要学拼音,还要学几百个生字,内容实在是太多、太难了。光是拼音可能也得一年的时间才能学明白。教学中真希望能有一本针对少数民族孩子的汉语教材。
家庭教育的缺失是另一个问题,和城市里的孩子相比,差距明显。家长们大部分不识字,普通话说的还没有孩子好。城里的孩子上学前可能加减乘除都能算明白了,山里的孩子上了一年学,还有连1到100数数都很难数明白的。十以内加减法数手指头,二十以内的手指头不够用了,就数手指节,一百以内加减法还没闹明白算术这个事儿,只能数小棍。
“八十减七十得多少?”
得先数八十根,再从中数70根出来,再数剩下的,“等于十!”
“那八十一减七十呢?”
重新数……
山里的孩子们,总是瞪着大眼睛,渴求着知识,照片给人们的就是这种印象。实际并非如此。没有良好的家庭教育的孩子们是很难渴求书本上的知识的,他们对山的理解和认识却比我们这些城里人强的多。去家访的路上,他们常常停下来,拨开路边的土,找出一棵白色的草,“老师你尝尝。”我一吃挺甜的。又或者把松树上的蜜连松枝一起折下来当糖吃,他们认识各种植物,庄稼,会用花草编帽子,他们在山路上飞奔,如履平地,从陡坡上高高的跳下去飞跑一阵,说停就停;跑到斜斜长着的树上去坐一下,跳两下,再跑下来,那树干也不过一巴掌宽;有时候抓着树枝荡秋千,树枝断了也能安然着地;最厉害的还属熊树清,从斜斜的土坡上一屁股坐下去,当滑梯玩,弄的裤子上全是灰。最自在的则是仁青玛、陈杜基姊弟俩,在樱桃树上绑根绳子,一边倒挂着荡秋千,一边薅樱桃吃。
大自然给了他们很多乐趣,他们当然亲近大自然。山里的学校就像人类文明的前哨站,孤零零的置身自然之中,一进教室,整个风光就与自然殊异,无论简陋与否,都是人类制造,听起书本知识就更是清汤寡水,没滋没味,山里的泉水都要更甜一点儿。让他们待在教室里是一种煎熬。
我很理解他们,但是不能接受,他们以牙还牙的“煎熬”我。
王扎西姆,每节课都会喊:“老师,我的笔断了。”我只好帮她削一下,五分钟后又喊:“老师,我的笔又断了。”我勒个去,老子能正常上课么!
我就给他们讲,上学要学会削铅笔,还有就是,我没让写字的时候不要写——他们都是自己在那写字写断的,不听讲。
这之后,王扎西姆再喊,我就不理她了,可是其他同学以为我没听见,就一起朝我喊:
“老师,我妹妹的笔断了。”这是她哥哥王苏朗。
“老师我帮她削。”这是好心的——其实是不喜欢上课,用削笔来消磨时间的。
“老师,我的笔也断了。”这是,我说什么好呢……笔断了,但是忘了说,这会儿想起来了一起凑热闹的。
而且说这些话都不举手,我就给他们规定,说话前举手,我点到你名字了再说。
于是,他们就开始举手了,我一点名,就喊到:“老师,我要‘改手’。”四川话“解”读成“改”,解手意为上厕所,我用自己不够用的CPU死命翻译出这话的意思,好吧,也不能让孩子憋着,“去吧,去吧。”结果,好家伙,一个要去,全班同学都喊着“我也要去,老师,我也要去。”于是上课不到十分钟,我就面对着满屋子的空桌椅和书本等着他们回教室。
这一回,让他们养成下课上厕所的习惯。上课再有要去厕所的,得一个一个去。
我提问的时候,举手也很踊跃,都站起来喊着“叫我,叫我”。我一叫,却又瞪着眼睛看着我,说:“我不会”。不会你举什么手啊。
我说,“会的举手,不会的把手放下。”他还举。合着是听不懂我说话啊。
这些活泼的孩子,让我想起了“打地鼠”游戏,我面对的这28个地鼠,同时伸出脑袋各个争先的让我打,这游戏太难玩了。
有些事儿,他们就不呼啦啦一起做,比如,有的同学上课时径直走到讲台上,塞给我一个苹果,然后回座位继续上课,乐哈哈的。我虽然希望上课不要乱下座位,但是这种明目张胆给老师送礼的行为,要是能跟风而来,我也不会介意。在这一点上,他们却出奇的老实,是吃腻了的水果又嫌沉不愿意背回家才送给我的吧。
上课说话,那就是更常有的事儿了,而且知道老师不乐意,都是等我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字时才说,也有一言不合下座位互相打的。更厉害的是,我问他们怎么回事儿,谁先惹事儿的时候,他们还能用民族语言窜供,我完全听不懂。
罚站是没有用的,一纠一大把不守纪律的,都发配到教室后面站着,站着继续说。王扎西姆有一次还跳起舞了。
真是人不学,不知理,娃不打,不成器。于是准备木条一根,敲打淘气的,几次之后,学生们奉上亲手捡的木棍给我,以便我用它教训不听话的同学,这是什么阴谋诡计?
我从小几乎没被家里人打过,真不知道怎么打孩子,就照着胳膊,后背轻轻敲一下,捅一下,大部分同学还都在被敲那一瞬间,反应过来,正襟危坐,认真听课。个别还不太懂事的孩子,以为我在撩他,我打他一下,他还一下手,我打他一下,回到讲台继续讲课,他当时还不了手,就下课跑过来打我一下,然后跑出去让我追着打他,您这是跟我玩儿Hit&Run游戏呢么?
这也怪我下课就和他们一起闹,经常三个年级的学生围堵我抓着玩,小一点的孩子,分不清上课和下课……
支教一开始,你也许会想,孩子们一定把你当成老天派来拯救他们的天使,实际上,他们把你当成献给老天的祭品,我朦朦胧胧的梦到他们把我五花大绑,举过头顶,一个个赤着膊,拎着削的尖尖的木棍子,唱着我听不懂的咒语,要以我血溅轩辕。后来听清了那咒语,是说“老师我的笔要改手”,就醒了。我离开那天会和他们说“会有天使替我爱你”么?当然不会,只会在心里想,“放心吧,孩子们,会有倒霉鬼替我受死!”
后来,才知道,打也没有用,他们在家和以前在学校被打得狠多了,以前有个老师,拿着个大粗棍子打他们,我的武器装备就落后前辈很多,又是隔靴搔痒,一点震慑作用都没有。他们送我棍子是嫌打得不疼?
慢慢摸索,终于找到了对付这帮熊孩子的办法。下课、放学、关到教室里不许出去玩(放学在路上有小伙伴们一起玩才最high,自己走就没意思)。他们这下可感到疼了,很害怕被关,被留下。纪律渐好。以后对付不认真学习的学生也是如此,几个当地老师也是如此,此法既不用打孩子,又有效果,算是良好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