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夜色奔流(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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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我和黑生带领的这一小撮队伍中,有八九个砌砖师傅和六七个搬砖小工,年龄在20~50岁不等,大部分人都是内衬熟手,有的甚至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开始了,都成了老伙计,此外,还有像大伦子和三套那样的亲兄弟,像黑生的父亲和黑生那样的亲爷俩。

人们坐在开往齐河的大巴车上,昏昏欲睡,车子不知不觉地过了黄河,在一个放眼望去一片荒芜的地方停了下来。司机喊道,电厂的下车了!

我睡眼惺忪地看看车窗外,下了车,从车里取出行李,开始给姐夫打电话问具体位置,工人们也都四下张望着寻找烟筒,但附近已有三四个在建烟筒,都拿不定主意。

姐夫嘡嘡地说个不停,他说,你们下了车往北走,差不多有二里路,走到那边有个大牌子,你们就从那个大牌子下面进来,再往东走一里路就到了。

我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只见一个耸入云霄的烟筒映入眼帘,上面还挂着一圈绿色的安全网,就扛着铺盖开始往前走。

有人茫然地问,哪边是北啊?

黑生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这时刚过下午一点,就指指太阳对他说,你不会看太阳啊?然后也扛起铺盖卷喊道,走啦,回去喝酒啦。

我们顺着宽阔的油漆路往前走,腿脚利索点的都跑前头去了,胖点的和年纪大的在后面拖着,十几人的队伍一小会工夫就拉得很长。

不久,我们远远地望见两个人正迎头走来,黑生的视力好,问我,我看着那个人好像是你姐夫?

我眯起眼睛,感觉是像,却不能确定,就掏出手机给他打电话,我看到前边的那个人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向我们挥起手来,我撂下电话就奔了过去。

姐夫个子不高,体格健壮,脸很黑,眼睛大得出奇,人也很健谈,他是和工头老王一起来的,他和黑生只见过几次面,不怎么熟。而老王却让黑生挠着头皮思考起来,过了一会就咋呼开了,他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几年前还在一个工地上干过活儿呢。

老王嘿嘿笑起来,与我们寒暄完,就聊起怎么接下这个工程的,现在进度怎么样了,聊工地上不让搭活动板房,租了一个院子当宿舍……他们带着我们进了村子,然后走进了一个院子里。

宽敞的院子十分冷清,房间里原有的家具都被房东搬走了,腾空了才租出来。地上摆着一排五合板,下面用红砖撑着。墙角里堆满了各种垃圾,破白酒瓶、方便面袋、满是油污的工作服、吃剩的馒头、破了洞的袜子,一群生命走向尾声的绿头苍蝇在里面飞来飞去,屋子里臭气熏天。我们对这种环境并不陌生,相反,每一个工地都是这么过来的,也都不在意,各自找了个位置,把铺盖放在了床板上。

老王说,走吧兄弟们,先去吃饭,饭馆那边都安排好了。

一行人便鱼贯而出了,有的赶忙上厕所,但厕所很小,挤不进去的直接站在墙角尿起来,尿完又走到水池边洗脸,洗完也不用毛巾擦,直接用手往下甩。

走进村里我才知道,这个距离齐河县城三十公里、到今天都叫不出名的村庄,随着家门口电厂项目的开工建设,已经出现了数不胜数的小饭馆、酒馆、包子铺,并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农民工的光顾。据老王和姐夫介绍,这里的人都有着山东农民的淳朴和憨厚,饭菜分量给得很足,价钱也很实惠,早餐时,豆浆更是一桶一桶地直接摆大街上,凡是来买包子、油条的,都免费喝豆浆,喝不完可以带走,所以,不少民工上班时都会提着一个又粗又高的塑料瓶,灌满豆浆往工地上带,姐夫一家三口租住在离马路不远的一个小院里,他每天早晨也都会来买豆浆油条,拿回家吃完才去上班。

当我们在一个小饭馆里坐下来,各式炒菜、高粱酒、干粮就被一对中年夫妻端了上来,工人们围着桌子坐下,满满当当地挤了两大桌。老王一边招呼着人们吃饭,一边滔滔不绝地谈起了内衬的事宜。

黑生见他光说干活却不提钱,就让我问问路费什么时候给报销,工资怎么发。

老王耳朵很尖,不等我开口就说,你们放心,等活干完,来回路费全给你们算在工资里,唯一的要求就是一定要尽快完工,越快越好。

工人们一听,纷纷说,没问题,保证给你提前交工。进而都来劝酒了。

大部分山东人都擅长喝白酒,尤其像这些常年在外遭受风吹雨打的人,喝起酒来更是不要命,有的喝到高兴处,礼仪之邦的礼仪、客套全都消失了,开始抱怨杯子小不尽兴,脸红脖子粗地吼着换大碗。

我和黑生都没吃早饭,已经饿得不行,酒都没怎么喝,只顾着狼吞虎咽。吃完饭,有些人还意犹未尽,划起拳来,有的直接回了宿舍,我则跟着姐夫去看姐姐。

姐姐听说我要来,一大早就去买了菜,鸡鱼肉蛋地摆满了半张桌子。小雪看到我,也高兴得活蹦乱跳,拉着我出去买好吃的。

足足有半年多没见姐姐了,她的身体开始了小幅度发福,蹒跚地在十平米大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又是倒水又是削苹果,我让她别忙活,她也不听。说了一些话,黑生发短信来,说去工地看看,我便跟姐姐说晚上再来吃饭,告了别。

到了工地,所看到的景象让我俩随即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首先从罐笼(根据电梯原理设计,用于烟筒施工时人员和混凝土上下)来说,我们这些年造的罐笼都非常庞大,至少装得下八九个成年人,而眼前的仅有二尺长宽,高度也不过两米,很是狭小,这对日后上料可不利;其次,这烟筒比我们想象的要丑陋不少,滑模时遗留的钢模印记,由于提模师傅没有好好控制作业平台的旋转和位移,使得烟筒主体像极了一根天津大麻花,竖立在百业待兴的工地上。

我俩挤进罐笼,让老王把我们送到120米的高空,走马观花地看完一遍内墙壁,又围着平台里里外外走了一圈,盘算着明天要干哪些活,不到半个小时就下来了。

晚上,姐姐特地准备了一桌子菜,等我和黑生到的时候,只剩一个排骨汤还在炭火炉子上咕噜咕噜地煮着,房间里香气扑鼻,灯光昏暗,这时,姐夫也拎着两瓶白酒回来了,他没想到黑生会来,见到黑生时脸色骤变,过了一会才想起来招呼着吃饭。

我们围着一张小桌子坐下来,黑生的酒量不太好,喝了三两白酒就不喝了,我喝了一会也吃起饭来,只剩下姐夫一个人自斟自饮。吃完饭,我们一看时候不早了,就回宿舍去了。

当我把被褥铺好,姐姐就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看到姐夫。

我疑惑不解地问,刚才不是还在家吗?

姐姐气急败坏地说,喝醉啦,跟我吵了一架就跑了。

这让我诧异不已,姐夫和姐姐的感情向来很好,他们结婚四年来基本没吵过架,姐夫的酒量很好,无缘无故地把自己灌醉,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我一边想着一边赶过去,到了才知道,姐夫是因为我带黑生来吃饭才喝醉的。他没想到自己省吃俭用买来给姐姐补身子的排骨,自己一口都没舍得吃,就被黑生吃掉了一半,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嘴上还不能说。我和黑生前脚刚走,他后脚又多喝了两杯,姐姐不让他喝,他偏喝,俩人就杠上了。

我给他打电话,只听电话嘟嘟地响也不见他接,就让姐姐留在家里看孩子,自己找了一把手电筒一条街一条街地去找,结果找了半天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回到家门口,我和姐姐都焦急起来。

姐姐说,你别管他了,他一会醒了酒就自己回来了,你还是回去睡觉吧,明天还得干活。

话刚说完不久,就见一个人东倒西歪地走过来,我打开手电一看是姐夫,就走上去问他,你上哪儿去了啊,喝成这样还乱跑,让不让人担心啊?

他也不回答,扶着我的肩膀往家走。到了家,就一屁股坐在马扎上,头耷拉到了肚皮上。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喝了两口就哭上了,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话,他说自己就是命苦啊,说这些年来香烟从来不抽好的,酒不喝好的,活得太累了,太没意思了,他说儿子一出生,负担就更大了……

姐姐在一旁干掉泪也不搭理他。等他哭完,不闹腾了,才把他扶到床上,安顿好,我也让姐姐关好门,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吃过豆浆油条的工人们都站在了工地上,黑生开始分配工作,今天的主要任务是把平台上不用的一切都拆下来,能上高的都上去拆,不能上高的就留在下面干零活。工人自然清楚哪些将来要用哪些必须要拆,都马不停蹄地忙活起来。姐夫在这个烟筒上从头干到尾,各个方面都很熟悉,加上又是他引我和黑生来到这个工地,干活非常勤快。

一天下来,原先那帮人干了几天都不见成效的活儿,被我们收拾得所剩无几。下班时,一个经理模样的男子站在项目部门口,操着一口淄博方言说,还是你们厉害啊,第一天就把上面清理完了。

黑生走过去跟他客套起来,说清理完上面还得一天,让他着手准备内衬的钢管和木板,并嘱咐他钢管一定要买厚壁的,木板一定要买好的。

工人们也都拿着快餐盒跑进伙房打饭,打了饭就蹲在伙房门口的空地上吃起来,吃完就三三两两地往宿舍走。

刚回到宿舍,黑生就忙不迭对我说,刚才找他的那个经理是公司的副总,跟黑生一聊,才知道我们是黄岭帮的,他对黄岭帮的名声也有耳闻,又听黑生说他弟弟现在也专门承接烟筒,手里还有一套完整的滑模设备,就和黑生互留了电话,说以后有了工程,直接找我们。

听他这么说,我也高兴,实话讲,这些年来黄岭帮建造了不计其数的高烟筒,活儿干得一个比一个漂亮,尤其在山东腹地,诸如潍坊海化、魏桥纺织、莱芜钢铁、昌邑热电等等大型企业,所用的烟筒如果不是黄岭帮亲手所造,也多多少少跟黄岭帮有关。

我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本子,趴在床上写起了施工日志,回来的工人也都开始洗漱,说着风骚的话,有的则跑到附近的小镇上潇洒去了,尽管他们甘愿把辛苦赚来的钱丢在那些女人身上,来打发这种枯燥乏味的打工生活,但毕竟属于少数,大部分人除了吃饭干活,就是在宿舍待着。

工地与宿舍之间,一条看似短短的路,他们走了一辈子还没走完,而年轻的一代由于文化水平很低,多数人都像羊山和黑生那样读完小学就辍学在家了,他们不懂装修,开不了公交,跑不好业务,根本无法在繁华的大都市哪怕城市边缘扎下根来,只好前仆后继追随着父辈这条扭曲而漫长的道路,挥洒着大把的汗水和光阴。

我们之后几天的工作都很顺利,转眼就到了砌砖阶段。我和黑生虽然都不是泥水匠出身,但对内衬流程也非常熟悉。内衬比起滑模简便很多,也同样需要一个圆形架子,用钢管焊成一个整体,上面铺上木板,架子中间留出一个六边形的洞口,供罐笼上下。这个架子的操作原理也非常简单,只需从烟筒顶部垂下六根钢丝绳来,每条绳上都串上一个手动起降设备,随着砌砖进度,像用压水井一样,压着架子上去了。

黑生和我约定,各带一队人马,白天晚上分开来,他觉得白天杂活多,还要追着项目部的屁股要砖要胶泥,就让我上夜班。我这些年来都习惯了晚上干活,也爽快地答应了。

那时候,我们还不清楚项目部有没有买通甲方的监理们。干烟筒这几年,我们有了一个经验:别看那些戴着白色安全帽的甲方监理成天在工地上晃悠,可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主儿,你作为建筑公司,要不给他送点红包、不请他喝几场花酒,他有事没事就来找你的麻烦。比方说,图纸上钢筋间距标的是200mm,他拿卷尺一量,大了两公分,眼睛一瞪就说,不行,解了重新绑!

因此,项目部为了保证工程顺利,都要把那几张嘴喂饱,时不时塞点红包、请出去吃两顿山珍海味。送完红包,事情自然好办多了。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再遇到那种大两公分的地方,白色安全帽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最后也懒得往烟筒上面爬了。

考虑到这一外在因素,分班时,我们把技术较好的砌砖师傅放在了白班,技术一般的就放在了夜里。

在我们夜班,上面有四个砌砖师傅,我、姐夫、小雨和一个和泥的老头儿在下面供料。我们三个年轻人每人一辆独轮车,拼命地往罐笼里装,装完,再回去推,等罐笼装得差不多了,老头儿就把几桶胶泥装进罐笼,一按电钮,卷扬机就轰轰地转起来,提着罐笼上去了。上面也有按钮,他们把罐笼停下来,接了砖,再放下来。

当砖墙砌到够不着的时候,就要升架子了,我一般都带着姐夫上,希望他多锻炼锻炼,我知道他当时急用钱,心想将来内衬结束,好领着他干拆除。有时见他累得不行,就带着小雨上。有时候我们正在装砖,就听电铃当当地响起来,响完,上面的人就扯着大嗓门喊——别装砖啦,准备上氧气乙炔。

说到氧气乙炔一般人都不陌生,这两种平常的事物,经过压缩、装罐,巧妙地组合在一起,所喷发的神奇的火焰和无穷的能量,足以把任何铁质材料一分为二。气割在滑模时几乎每天都能用到,但在内衬阶段,随着烟筒直径变小,只是用来切割多余的钢管架。而很多人在切割外层钢管架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把里面的活动钢管切出一条口子来,活动钢管具有承重和稳定内衬架子的作用,哪里多出一条小口,哪里就多出了一份危险。在这个工地上,就数我和黑生的技术好,我俩分开干也自然想到了这一点。

听到喊叫,我就把事先准备好的氧气罐乙炔瓶装进罐笼,捆上安全带上去割架子,割完架子又要重新砌砖了。

我们的师傅砌砖都是内行,搬砖小工也都年轻力壮,活儿干得很快,三十米之前,还以两天十米的进度走,过了三十米,速度就超级快了,一天一夜就能高出十米来,几天时间下来,砖层就过了六十米。

每次交接班时,我和黑生都会把用砖量报给老王。看着实实在在的进度和漂亮的砖墙,老王和项目部的几个经理也都放下心来。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两个班的工人才有机会碰面,他们见面的第一句话通常是,你们砌了多少砖?

问完一合计。哟嗬,你们比我们昨天多赚二十多块钱呐。说完又对着自己的工人喊,老少爷儿们,咱今天可要加把劲哟,咱争取自己爬一道牛腿,超过他们。

言下之意,他们要在十二个小时之内干够十米高。

大部分民工都喜欢在工资上锱铢必较,也都有强烈的不服输精神,经过大半辈子土地的捆绑,与生活较量,养老负担和子女负担日益加重,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金钱对于一个靠黄土地生存的农民家庭意味着什么,对于年迈的双亲和年幼的子女甚至他们自己意味着什么,他们一致认为,选择背井离乡唯一的目的就是赚钱,有条件赚一块,绝不能只赚九毛。

当工人们正沉浸在日均两百的喜悦中,眼看着就能触摸到那小小的天空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一下子阻挡了这一切的持续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