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是,新星社确实让你有了天马行空的感觉。其实你在这里真的可以像一颗新星闪闪发光的,这从你临走前不久提交的一份“红星·记忆文丛”的选题可以见出,这份梳理了若干国际共运史中外书单的提案,寄望了你对当下********走向的一种期许。之前的你不声不响地做着手头编辑的工作,偶尔也冒个头,说两句出格的话,但基本还是处于一种平稳状态。虽然不时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迎来的也只是哈哈一笑。癫狂突起于二〇一〇年的一月末,不知被什么点燃,从此你再无安宁。有天,瓦当跑到我跟前说,你得提醒一下小陶,再这样是会出事的——半夜竟然给我电话念他的新诗。现在翻看那段时间你的博文,竟然接连几日每天都会贴出七八篇,大有喷薄难挡之势。京城降小雪,冷却了你的体温,却没有浇灭你的热情,你亢奋中得诗三首,其中一首道:“睡眼惺忪被窝冷,苹果岁月眼眯瞪。梨花院落鸡毛帖,报道春归又一声。”好在那会儿大年将至,没有再给大家把你的癫狂当作笑料的机会。那时的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模样,心中一直纳闷地看着你手舞足蹈,口出狂言。没有直说,想来那会让你无法接受,于是我在MSN上和你沟通了一回,可那时的你和那位桃花庵主人已经接通电源了,大有“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的意思,遂任你而去。唐寅这位明朝大才子的绝笔诗,想来应该也如你对死生的看法一般:“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
二
我很想知道小陶离开北京之后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心里在想些什么。然而除了两次通话粗略知道大概外,一切还是空白。
翻看他离京后我的日记,有两天和他有关。二〇一〇年四月七日:“小陶回来,确实了要走的消息。共事不到一年,他的人生轨迹掉了个大弯。返乡白领,时髦的词,黯然的心绪。没有来得及安家落户的,没有能力安营扎寨的,没有心思稳扎稳打的,把自己打道回府了。在路上。”八月九日只有八个字:“小陶来电,知其详情。”让我后来不忍回想的是,三天后他便身遭不幸,而我却在之后近半年对此一无所知。每每想起他,便打个电话,但一直是关机。发短信留个言,也没有任何回复。我就奇怪,这小子手机难道又丢了?上班也不开QQ?想来想去,有种猜测较为可靠,也许是他自己想躲避纷扰,找个清净的地方静心创作吧,说不定哪天跳出来,手中捧出一部惊世大作。之所以这般猜测,是因为最后一通电话,他说他很想安静下来,写部小说,构思已经成形,就等下笔;还滔滔不绝地给我讲已拟好的故事情节。当时一是通话时间确实已经很长,手头还有别的事情催着;二是觉得他太过理想,这时候应该想想以后的生活怎么安排,写作之事,可以挪到身心安定以后再做。于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忘情甚至是喷涌而出的倾诉,问他以后怎么打算?是继续在重庆寻找机会,还是考虑重回北京?他说这边还有师友可以帮他,回北京也有可能。记得原话大略是:“要是再回北京,就不能像以前一样了,我就住地下室,从头打拼一回。”那时我心头有些酸,但也暗含欣喜。
小陶这几年住在什么地方?我还是从博客中才得知他曾经的困境:“当我离开那家文学杂志,搬回核桃林附近的地下室时,心里那叫一个伤心啊,福建龙岩的一个哥们,阿泰给我短信,让我要挺住,他说他觉得我一定可以的。再有就是湖南的一个弟弟,笔名叫古井,一直觉得我很强悍的,他也不断给我打气,那时候,我兜里只有五百块钱,租房花掉了二百八。每天只有吃小市场三元一份的炒饭,后来不够,就让老板多加点儿。老板是位大叔,看我带个眼镜,像个斯文人,后来只要我去,就毫不犹豫地给我炒腊肉炒饭,好几次都塞得满满的,差点把盒子撑破。那时候我的食物就是炒饭、黄瓜、西红柿。后来看波兰斯基的《钢琴家》,为逃避纳粹搜捕,他躲在屋里啃洋葱,看到这个情节的时候我哭得泪水婆娑的。那一个月我看完了一部小说《南方有嘉木》系列,王旭烽在当代作家里确实是文笔绵密,韵致非常,难怪获茅盾文学奖。在这部书里,我读到四个字:坚持气节。休假之外的生活就是去母校机房投求职简历,寻找各个机会,后来另一家杂志社相中了我,通知我去面试,那个时候我还躺在地下室里睡觉。”每个漂泊在外的人也许都有过这样那样的窘境,但身边的一声问候,一句鼓励,便有了支撑下去的勇气和信心,那是因为我们还年轻。经历了最初的动荡不安,终于在找到一份较为满意的工作后略略安顿下来。我始终都觉得《中国图书评论》就像是一个温暖的巢穴,而他在那里得以安稳孵化。离京之前的租住地据他说是没有暖气没有卫生间的平房,虽然不是那么方便,但他觉得也还不错。很多次,都说要去他母校附近的住所看看,顺便带我在美女如云的中国传媒大学遛一遭,但从没有实现过。就连二〇一〇年春天他摔伤的那次,原本也打算好要去看他的,但时间总是对不上,最终没能如愿。他给我留下的,只有QQ上最后的签名:驴行厦门,九死一生。我在这八个字里,想象着他的样子:瘦小的身躯,肩头挎着电脑包,头总是微微前倾,不时用手掠一下凌乱的发梢。
小陶是写博客的,这让我终于有机会从他的记录和表述中接近那个已然离我而去的兄弟。二〇一〇年愚人节这天,他写道:“清明节快到的时候,我奉父兄的成命回到县里、市里重新谋一份工作,我也打算回到家乡做一点实事。毕竟在北京十年了,应该结束了。游学四年,后来工作的五年也基本是在学习各种工作经验,也没有很安定地工作过,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不像很多人,能得到一份漂泊中的安定感,我从来没有。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远飞的候鸟,十年就像一个冬天,现在春天来了,候鸟已经迁回自己的家乡了。十年已经在北京、上海、广州结识了很多出版界、新闻界的朋友,我想不管在哪里,你们都还会公开或默默地支持我。回到綦江老家,看到龟裂的池塘,压根没有人畜饮水的深井,树木的吸水能力较强,还活得不错,很多地方三个月已经无大雨,乡亲要去很远的地方挑水。愿苍天降大雨给黎民,愿多灾多难的祖国越发健康。”这段话,每一次看都心如刀绞。就像你说的一样,曾经为求学飞离故土,十年一晃,为一份工作,又迁返故乡。可是,如今的故乡已经不是少年时的故乡,你漂泊在外这么多年,就像你回来才知道“那么多山野堰塘失修,关不住水的不说,关得住水的也老泄漏”一样,故乡的泥土你可曾细细摩挲过?故乡的雨水你可曾浅浅****过?你是个重庆崽儿,十年远离故土,虽非北京正式居民,但也暂住了多年。故乡的一草一木在赢得你的赞赏和怜爱的时候,你可曾想到这里的山山水水也在打量着你这个长相依旧思想却已然很难捆束的家伙?
四月二十七日,他写道:“写下我的春游计划:春天到了,让我们背起背包去旅行,和大自然来个亲密接触,从这一刻开始,呼吸新鲜空气,感受最美时刻!现在就来晒晒我的春游计划!我到过的最美的地方是:长江三峡。以往的旅途中遇到过印象最深的事:划竹筏。我私家推荐最值得一游的线路:朝天门—万州—云阳—巫山—奉节—宜昌。最想与之同行的人是:ZZ。这个春天,我最想去旅游的地方是:古剑山。”回到家乡,就像孩子回到母亲的怀抱,小陶的心情大好,文辞间充满勃勃生机。春天尾巴上的一天,他如期独自上了山。《雨中嬉游古剑山》一文,随处可见春思,正如他自己说的,“心里不免怀着艳遇的念想”,这等心情,上得山来,看山不是山,看人也迷离。明显有变化的是,他在回到家乡之初,确实开始有计划地想一些事情,其中也包括婚姻问题。
这个时候,在家乡的记者生涯刚刚开始,说来也是比较符合他理想的一份工作。此时的他活动频繁,四处游走,感慨犹如春草一般勃发。他既为小镇旁边的小村小道都翻修成了水泥路而高兴,也常常在担心即将要建的煤炭化工基地会彻底打破小镇的宁静;流连过彩虹桥的薄暮,也重温了綦江大桥的夜色;曾混迹在南州广场消夏的人群里,也在租住房里默默玩味过自己近来拍摄的照片,摆弄一下刚刚学到的摄影技巧。綦江龙舟赛前,不光关注着各地赶来观看的乡亲、护栏边上戴耳麦维持秩序的民兵,连路上遛小狗的美女也不忘驻足为之留影。龙舟冲过彩虹桥的时候,他频频按下快门,生怕捕捉不及,远处龙角桥路口观赛盛况空前,近处绑着绷带上阵的旗手,都入得他眼;滑翔机表演时,还背对镜头遥指天空摆了造型让别人给他留念。世界献血日来临之际,他义务献血200毫升,得到献血证一个,瑞士军刀一把,某人跟他开玩笑说,送刀是让人接着放血的;“山城啤酒杯”美食节预展的时候,他看到很多人在临江的茶坊里喝耍茶,“大龙舟酒楼”也烹茶卖鱼,龙舟赛热身训练交委队健儿劈波斩浪,教委的龙舟女队则集中了一船美女。这个时候的他不再如以往那么热切地心系天下,生活向他展示了美好灿烂的另一面。我能感觉到他的内心是松弛的,终于从重压之下的京城生活走出来,难得舒缓一下神经。到了晚间的饭点,或是走到中山路电影院往南门方向的转角处,或是行至綦江移动公司办公大楼、邮政停车场对面,来几个肉多皮脆、个大量足的锅贴,来盘凉拌猪舌头,要瓶江津老白干,舀碗大米棒渣粥,吃饱喝足,大街上溜达溜达,看看江边的灯景,俨然一标准綦江爷们儿的生活。颇有陶式范儿的是,家乡所见所闻,大都以“綦江新闻传媒中心‘路边社’记者陶学钢报道”落款,看到此,小陶的笑声耳边响起。
生活是够自在随意的,但毕竟还根基不稳,如何才能让父母兄弟不再提心吊胆,他也在默默作着打算。六月十七日的中午,他写下这么一段话:“曾经觉得天高地广,可以脚板朝天任意东西,就算不能纵横天下,也当能任运自在拨开荆棘见鲜花。现在回头看来,这多多少少是一种年少轻狂的想法。亲情、友情、爱情这些丝丝缕缕的情愫给予我们的并非总是鼓励和推力,到一定的时候,牵系的心总需要我们去抚慰,责任划分并不像阳光下一堵墙的向光面和背光面那样清晰,很多时候责任更像一个果实。血浓于水的亲情、萍水相逢的爱情、天涯若比邻的友情不时浇灌它,它到底会成为一枚浑圆的苹果,还是一枚裂开的石榴?很多时候,每一位在路上的朋友可能都是没有把握的。记者这个在路上的职业注定需要家人、爱人、朋友给予很多支持,我们互相支撑才能有力量。准备扎根一个地方并非是容易的事情,需要去不断寻找N个支点。在路上,要欢畅,就是这样,COME ON!GO ON!”扎根,在他心里,仿佛很决然的样子。但其实,小陶并不是能把什么都想好、把事情安排妥当的一个人,在他身上,有太多的犹疑不决和思虑不定。生活于他来说,就像是水流,他便是上面漂着的浮萍。但他没有想到,水流下面还有礁石,还有杂草,没有方向,随意漂浮,最终会被杂草所缠,礁石击沉的。
三
小陶同学虽然不属兔,开的窟却不少,现在想要找到他的遗迹并不难,所开博客光我知道的就有凤凰、新浪、网易、和讯、中国网五处,其他贴文章、发照片的地方亦不在少数。这和他的笔名之多同出一辙。陶一酌算是他最终确定的一个,在一篇《陶一酌诞生记》的博文中,他说:“我的笔名换过好多个了,从桃小刀、陶冶非、陶酌到陶一酌。”从这点不难看出,他是在不断自发地调整着自己的口径,寻找和这个社会最终对接的管道。很幸运,他为摸索表达孔道而开辟的博客,给我留下充分了解他的网络空间。小陶走后的日子里,我经常去看他生前所拍摄的那些照片,而最挂怀的是他追忆或描述自己人生经历和感悟,以及家乡风情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