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爸爸以前是在下面县城里开烟酒铺超市的,家里并不能说太好,但是总体还算不错。小红出事以后为了她做康复方便,就把超市转让出去了,爸爸来市里打工,妈妈在家照顾她。
小红以前跳芭蕾的,身材很“芭蕾”,特别瘦,三长两小。可是舞团都是有钱人家小孩儿的天下,舞团排剧目的时候,主角永远轮不到她。小红好胜心强,不甘心做天鹅湖里最后面的那只刚羽化的丑小鸭。
小红为了当主角对自己要求很高,好几年没吃过一顿饱饭,简直是一直吵着减肥却老订比萨饼的我的楷模。住院的时候有一次我妈给我买了冰激凌,也给小红买了一份,小红红着眼圈儿说她这辈子没痛快的吃过冰激凌,吃一口就要回排练厅多转十好几个圈儿,把吃进来的热量练出去。
受了伤,自然就不能跳舞了。小红在家开始吃以前没吃饱的饭,边吃边哭边哭边吃。对于我来说,受伤其实是对前20年紧绷生活的解脱,我开始寻求新的发展,而对小红而言,是前20年的崩塌跟毁灭。小红除了舞蹈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她像是在动物园生活了一辈子的动物,突然被放回大自然,外面的世界茫然又困惑。她常常晚上打电话给我,问我,姐姐怎么办,姐姐怎么办。我没法儿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我也同样身处困境。
医院一个护士的亲戚是开舞蹈用品网店的,护士很好心的介绍她去做客服。她去做了一周就不干了。她太嫉妒别人还能跳舞了。看着人家问学过几年舞蹈,该穿什么舞鞋,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小红越来越沉默,我们也很少打电话了。我们见证过对方的崩溃与苦难,也是彼此最不想碰触的地方。在愈合的漫漫时间里,这样的痛苦,我们都选择回避。
小红的学校似乎还为她捐了一次款,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捐成,总之后来就没了音信。她的男友从来只有在她的嘴里出现过,每次她提起的时候小红妈都不在。
过了很久,小红告诉我,根本没有男友这个人。故事的原型是她暗恋的男孩儿,她们从未说过话,小红只是远远地看见过他。我非常理解她的做法,如果换作我,我也很有可能自己塑造出来一个这样的角色。抱怨她的“男朋友”变成她宣泄的出口,世人都会露出那种怜悯的眼神。
我们需要一个什么东西,在病床上与之对抗来保持活力。那个脚后跟拧到前面而截肢的大叔酗酒,小红的妈妈在家庭变故以后选择皈依宗教。而小红,选择塑造出一个男友来。我太明白她,我们都需要或多或少的寻找一些存在感,以保证我们在遭受过巨大的痛苦之后还有依托。
而小红把爱情投射于此也是很在情理之中的。那个存在在她记忆中的男孩儿,成了她想象中的男朋友,成了她用来博得存在感的负心汉。
其实带给你最多痛苦的,是你身边的亲人。我想我跟小红的共同点就是无法与自己的母亲沟通,我妈太单纯太残忍,而我那么世俗愚笨。小红从小学艺术,而小红妈不过就是一个初中文化的家庭妇女。她拼了命的把小红托举到她能达到的最高的艺术殿堂,而小女孩哪能理解生活的苦,小红一心想继续做艺术,而小红妈急于给小红找一个能自己养活自己的手艺。
出院不久,就是小红19岁的生日。我爸妈去看她。小红爸在门口蹲着默默的抽烟,我妈走进去,握住小红妈的手,两个女人开始默默的抽泣。小红会突然尖叫,浑身颤抖着咬自己的嘴唇,用力企图用意志力站起来。医院给病人安全感,给你治疗,让你有很多人跟你同病相怜的感觉。可是回到家,你才是孤单一人。
有人,像小红,歇斯底里地发泄,不管不顾的伤害着身边的人,而有的人像我,在瞬间被激素冻住,而后才慢慢融化。一丝一丝的回顾,慢慢释放。是啊,我顾虑太多,我企图考虑周全,我沉默我思考。与其说是我自己憋住,算作我懂事,还不如说这根本就是我的本能,是我20年精英训练的结果。
我来加拿大康复以后,我们的通话时间慢慢少了。彼此都能感觉到那种聊不下去的尴尬,毕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拧在一起是因为一样的命运安排,而分开是因为我们都慢慢回归以前的生活了,就像结伴的旅客,到达终点,我们要彼此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