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四年八月,刚刚大学毕业的我,拖着一箱书踏上了开往深圳的火车。这箱书是我最甜蜜也最苦涩,最轻盈也最沉重的负担。里面有我最爱的几套外国名著,它们从初中一直陪伴我到现在;还有我在大学四年里积累的厚厚几本写作笔记,其中包括一部小说的初稿;最重要的,还有一个女孩的照片和她写给我的几十封情书。而我去深圳,不是去做记者、编辑、文案以及其它所有与文字相关的工作,我是一名理科生,西安电子科技大学电子信息专业毕业,我所要去的公司叫做富士康。
人生总会面临许多选择,在每次做选择的时候,我都感觉有个炸弹摆在我面前嘀嘀长鸣,剪红线还是剪蓝线,这永远是个问题。每剪错一根,你就炸掉了一种人生可能。人们常说青春就是拥有无数可能性,其实就是拥有无数个炸弹,迟早有一天,你会一一剪断其他无数炸弹,只剩下一种可能。这种可能未必是你真正想要的,你真正想要的,也许早就被你剪错然后引爆了。当然,被炸毁的人生,也是一种人生。
曾经有一个炸弹摆在我面前,我一直没剪。这个炸弹的红线叫做文学,蓝线叫做理科。在高二分班的时候,我第一次拿起剪刀。那时我已爱上文学,数理化成绩也不错,走哪条路呢?剪断蓝线,数理化就彻底放下了,我再也体会不到做完最后一道大题考试还剩半个小时的酣畅淋漓。剪断红线?文学似乎跟文科关系不大,课外我依然可以看书和写作,只不过很难进行系统的阅读和训练,一切只能靠自己。想了想,我把剪刀放下了,心高气傲的我相信自己能在红蓝两条道路上做到并驾齐驱,游刃自如。
到了大四的时候,我又把剪刀拿了起来。这时我已在西电读了四年,没挂过一科,每年拿奖学金,蓝色大道可以说越走越宽,前途无量,可是我却想着报考文科研究生,为此我还特地找西北大学的一个老乡了解情况。显然,我脑子里那根红色神经又搭错了,我甚至认为,没在高二时剪断蓝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我的人生在那一刻已经炸毁。
大学四年给了我足够的自由来发展那条隐蔽的红线。一开始我只是靠在昏黄的宿舍过道里看书,或者晚自习做完习题后在书本边角涂抹文字,后来爱情降临,我翘课趴在床上写情书,半夜睡不着会摸黑垫着膝盖狂涂思念,书本里那些电路和电磁场,再也压不住诗歌的呼喊,它们踢着韵脚哗哗从书本里跳了出来。我发现自己已经静不下心来做电路习题,对在专业道路上继续深造也失去了兴趣。写作因量变产生质变,冥冥之中我好似领受了上天的旨意,生出了一点说有还无的使命感,觉得我这一生的道路应该在文学上。
真要下手剪断蓝线的时候,我又犹豫了。四年的专业课程就此放弃?我真有勇气在文史哲上从头再来?而且现在是临时抱佛脚,要是考不上文科研究生怎么办?抛下一切,做一个文学漂泊者?虚无缥缈的灵感常令我自信满满,可是要把未来全部建立在它们上面,我又觉得太过冒险。对于文学,我是拥有真正的天赋,还是仅仅拥有一腔热情?而这热情,它究竟来自于文学,还是爱情?是啊,建立在虚无缥缈灵感之上的,还有同样虚无缥缈的爱情。这两者是会发生谐振的,并且可能在谐振中双双死去,我至少要让一个稳定下来。还有父母,为了支付我高昂的学费,他们掏空了积蓄,现在正等着我挣钱养家,我不能让他们也失望。在不能让父母和她心安之前,我不会一意孤行,于是我又把剪刀放了下去。我决定继续潜藏文学这根红线,让时间甄别我的天赋和热情。如果我在写作中领受的那一丁点上天旨意为真的话,它应该经受得起现实的考验。好了,别想了,赶紧写简历找工作去吧。
我奔赴于一场场招聘会之间,发现找工作并不容易。大学扩招之后,热门的电子专业已经热得糊掉了,每一场招聘会都人满为患,投出的简历堆积如山,有些就散落的地上,来往人群踩踩踏踏。你不敢想象自己的简历是在别人手中,还是在桌上,又或是在别人脚下。现实的海风疯狂地吹进了象牙塔,侵蚀了我们的自尊。我和其他人一样,一开始还挑挑拣拣,简历屡次石沉大海之后,我见到招聘会就投,而投递的次数越多,收获的失望也越多。慢慢我发现选择权并不在自己手里,而在别人手里,我的人生炸弹对于别人来说什么也不是,我只是行业爆炸中的一点残骸。最后,我和大家一起收拾残骸,又说说笑笑地奔赴下一场招聘会。
在求职途中,我的文学神经不甘寂寞,仍在突突狂跳。在应聘某银行软件工程师时,我居然和面试官大谈诗歌创作和代码写作上的相似,大谈苏轼和拜伦,那位面试官完全被我的激情所感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旁边正好坐着一位文艺大叔,曾在报刊上发表过诗作,我便从随身带着的本子里挑出一首诗来和他切磋了一下。当时我觉得自己进行了一场伟大的面试,现在想起来我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果然是,人生写作奇葩始。
另一场招聘会,明基来推广他们“炫彩影动,蝶舞飞扬”的品牌文化。我头一次见到如此文艺的IT公司,热血冲昏头脑,觉得这正是我苦苦寻觅的企业,于是飞快奔回宿舍,拿出另一份我雪藏已久的主打文字功底的简历。出人意料,我竟然进入了复试名单,于是我抱着非明基不进的傻劲去复试。这次面试官是个跟我年龄相仿的漂亮女孩,我突然没了在银行面试时的滔滔不绝,一时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其结果可想而知,我又死在了自己的奇葩上。那股傻劲深受打击,我也彻底心灰意冷了。
富士康来了,但我想听的是在它隔壁举行的另一场招聘会。一个同学已经懒得去现场了,让我帮他给每一家都投简历,包括富士康。于是我去排队,在给他投上简历的一刻,我想自己好不容易排了这么久,也投一份吧。命运就是这样阴差阳错,我出现在了富士康的复试名单上,而他却没有。我终于看到一个面试官端着我的简历认真看了,那点自尊的残骸又亮起了一点火星。这次面试很简单,而我一点也不奇葩。“成绩不错,我们想和你签约。”对方说。关于这个工厂,关于深圳那座城市,我思索了一会,最后是找工作的风吹雨打之苦,让我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如果富士康再早几个星期来,我是不会签的,但是现在我身心疲惫。
我所爱的人在另一座城市——成都,我们是在网上认识的,在找工作之前还没有见过一面。我为什么不选择在成都找一个工作?固然有自身实力不足,成都来的企业太少,选择权在于命运等多重原因,但最关键的还在于她的意愿。她喜欢谈一场远距离的恋爱,不希望我来到她身边。后来我们都发现这是一个荒唐的理由,但在当时我竟然尊重了她的意见。远距离的细韧思念,是维持我们爱情的玄之又玄的秘密,我害怕一旦扯掉这根引线,爱情会被炸得灰飞烟灭。
然而爱情迟早是会爆炸的。在签下一纸约书,确定要去富士康工作之后,我开始哀叹命运。那根思念的细线,也被想象预先扯到了一座更远的城市,她开始担心太过遥远的我会遇见一个美丽的真实女孩,而将仅仅作为一种想象存在的她彻底遗忘。思念噼啪燃烧,引爆了隐忍已久的爱情。为了反击命运,我未经她同意,偷偷跑去成都见她。这之后的故事一波三折,在这里暂不展开。在去富士康工作之前,我们一共见了四次面,尽管每次都很短暂,但已足够让我们以今生今世相许。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我就这样拖着那个箱子——也即我的文学理想,我的爱情和我的人生炸弹——踏上了开往深圳的火车。车窗内都是广东人特有的精明面貌和迅捷腔调,这让我倍感陌生。当看到窗外的嶙峋山川变成圆滑山丘时,我又开始怀疑自己做出的决定是否正确。而在看到沿路植被开始呈现亚热带气息时,我简直有点胆怯了。
正是炎夏,我一下火车就感受到了南方特有的沉闷湿热。尽管天空只是漂着小雨,来往的人群还是把广场踩得泥泞一片。广州火车站十分混乱,据说在一千米范围内,所有你不认识的人都可能是小偷。我紧紧拽着沉重的书箱,全身拼命冒汗,提防着任何一道靠近我的陌生目光。坐上去往深圳的公司大巴时,我依然对未来没有憧憬,反而想的是,如果我的所有文稿和信件都在火车站失窃,我的命运会怎样?那当然非常糟糕,可眼下我的命运也不怎么样。
好了,看到富士康的横幅应该面带微笑。接待是热情的,有条理的,高效的,我像一个被送到生产线上的产品,按照顺序依次盖完一系列章之后很快就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宿舍。可悲的是,我发现自己一来到这里就想离开。
马上开始新生活了,内容将会是什么呢?到了宿舍第一件事,我就把那箱书和文稿几乎原封不动锁进了柜子,只是从箱子里取出一张她的照片放在桌上。我离她是越来越远了,我的思念却越来越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