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台干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眉头一直紧锁,看起来问题很严重。后来这名台干起身来到我跟前,身子探出来,准备跟我右边的同事讨论问题。我这个同事面不改色,迅速关闭了设置为透明的QQ聊天对话框。
刚才同事一直在跟我低声探讨技术问题:“这个女的怎么泡啊?招架不住了,给支个招啊?”
我是新员工,技术水平太差,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他:“你就问她喜不喜欢于连。”
“于连是谁?”
“管他三七二十一,先问了再说。”
他还没问,那名台干来了,面色凝重。同事摆出一副想和台干认真讨论问题的架势。却听台干说:“Black,你发的《大唐双龙传》我刚刚看完了,怎么只有上部,你那还有下部吗?”
Black是同事的英文名,每一个进入研发的新员工都要给自己取个英文名,有叫Jack的,也有叫Rose的,我这个同事别具一格,随便找个颜色就做名字了。为了缅怀大学里那些美好的阅读时光,我给自己取名叫Byron。
Black非常职业地回复:“这么快就看完了啊?我这里还有下部,一会email给你。”
“赶快啊!”台干瞪大了通红的眼睛,用手指着他喊,然后就回座位了。
等不及先给台干发小说,Black迫不及待打开了透明QQ。“等太久就黄了。”他自言自语道,然后马上就在屏幕上打出一行字:“你喜欢于连吗?”一个响亮的回车键,他也长舒了一口气。
我懒得理他,看了看坐在我左边的同事。那是个女孩,名叫sissi,她正专心地看《模拟电路》电子版。在sissi的左边,还是个女孩,名叫jessica,她正专心地看《数字电路》电子版。而在jessica的左边,则是一个女人。这是名台干,三十多岁,已婚。她每天都很忙,双手一直不停地敲打键盘,比那个抱着手看小说的领导忙多了。
我就这么一眼看过去,发现女台干跟jessica耳语了几句,jessica摇摇头,又跟sissi耳语了几句,Sissi也摇摇头,然后转过来低声对我说:“Byron,我知道你看过很多书,问你个问题啊。”
“问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说。
“于连是谁?”
我把答案告诉了Sissi,旋即离开了工位。
我所在的办公室在这幢大楼的最高一层,可以直接上天台。公司为了体现人性关怀,在天台上种了一片小花园,安装了一个咖啡机,还在旁边放了两排座位。这样,天台就成了一个可以抽烟、喝咖啡和逛花园的休息场所。
我上了天台,看到几个台湾人一边抽烟,一边喝咖啡,在两排座位上随意而开心地聊着什么。我用塑料杯倒了一杯咖啡,独自走到小花园里,一口一口地喝着。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我奋斗了很多年,只是为了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但是在这里我发现,即便我喝上咖啡了,还是不能和他们坐在一起。
咖啡喝过一半,Black也上了天台,他招呼我过去跟他站一块聊天。
“怎么样啦?”我问。
“嗨,我从她说话的语气中听出她是个台干,惹不起,不理她了。”
我不说话,看着远处的风景。其实这里没什么风景,站在这个位置,整个工厂一览无遗。富士康庞大到你看不到边际,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它的。楼下黑压压的人群穿着统一的制服,有着同样模糊的面目,而我,其实也只不过是其中一个渺小的不存在。
以上就是我在研发工作的一个普通的早晨。我发现自己坠入了二度空虚,之前是用膝盖承受空虚,现在是用屁股承受空虚,之前我淹没在生产车间的喧嚣轰鸣里,现在沉沦在研发办公区的无边寂静中。我的屁股并不比膝盖得意,寂静也并不比喧嚣更容易忍受。
起初我还有对富士康研发抱有一线希望,现在发现它其实就是一个空壳,一个依附在产线的气泡。富士康大量代工生产之余,也适量代工设计(也即ODM)。为什么说适量呢?因为它能力不足,设计不出一款贴自己品牌的主板、台式机或笔记本,只能帮别人设计,贴别人的牌子。后来我发现这种能力不足是它做大代工的必然,你要为其他品牌厂商代工,就不能拥有自我品牌,否则存在竞争关系。可是富士康并不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一直在悄悄地创立自己的品牌,后来果然推出了一款富士康台式机,内部员工花两千元就能买一台,但在市场上并没有掀起多少波澜。富士康研发就是这样一种附庸而尴尬的存在,先天虚弱,向上拼搏又做不到全力以赴。
我所做的可靠性工作并没有多少技术含量,我看遍了小组技术文档,发现只是摔摔笔记本,把笔记本放到高低温环境中,或者开机关机一百次这类验证性的工作,不需要知道原理图,也不需要看印制板上的走线和器件,这跟生产线上的操作没什么两样,你可以想象我的失望情绪。然而即便只是这样简单的工作,好歹也给我个机会实践一下吧,可我一屁股坐下去大约半年光景,居然一个案子也没有出现。
整个笔记本部门都没什么案子,没有笔记本厂商找富士康代工设计。办公室里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5S(整理、整顿、清洁、清扫、素养),每天早上大家热火朝天地把桌椅板凳和电脑收拾整洁,把地板拖得干干净净,把玻璃擦得看不见一粒灰尘,然后统一穿着白色静电衣,坐成几排,开始面机。接下来的一整天都遁入了寂静,可怕的寂静。我们的真正工作就是表演工作,像一群猴子一样接受各种客户的参观,然后期望能从客户那里拿到一两个代工案子。
我所在的那排工位恰好背对玻璃墙,墙外是通往厕所和天台的过道,人流量可想而知。各路演员们路过的时候都想探究一下别人演得像不像,到不到位,并琢磨自己是否还有改进的空间,所以会朝里面仔细张望。趴在桌子上睡觉、手托腮、交头接耳等各种出位动作都被禁止,我们必须随时保持姿势的端正。有时我坐得感觉自己快要石化了,心想几千年后人们定会从地下挖到一群面对电脑笔直而坐的兵马俑。这还是有道具的表演,有些新干班坐在里墙,居然半年了还没有一台专属于自己的电脑,几个人轮流用一台。这是什么奇葩马戏团,演个塑料人居然还让甲乙丙丁轮流上。
既然工作就是表演,那么只要从玻璃墙外看起来像那么回事,没人管你实际在干什么。电脑屏幕成了我们谋求自由的唯一方式。Sissi和Jessica不敢造次,不是在看模电,就是在看数电。Black将QQ设置为透明,漂浮在一篇技术文档之上。我看完了部门的技术文档之后,尝试着偷偷摸摸地写作,后来发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根本无法完成这项极度个人化的活动,只好作罢。办公室里绝大部分人都在看小说,包括台干,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可怜的被参观物。部门服务器有一个文件夹里里储存了海量的文字,还有人细心分门别类了一番,奇幻、奇幻、武侠、言情、穿越、灵异、恐怖、惊悚应有尽有。
在那些小说里,有色小说数量最多也最受欢迎,我也看了一两部。有的写得太粗糙,看一半看不下去了。我对其中一部细腻的作品印象深刻,讲述一个中学语文老师南下打工的经历。他爱上了一名女工,女工也爱慕他的文艺气质,但语文老师除了这一身文艺气质,什么也没有,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相遇最终也只能怀念。这让我想起产线上那名物理老师,说不定他也有一段令人扼腕的故事。我还想起我遇见的第一名女工,不需要别人扼腕,我把那点故事亲手掐断了。在工厂里,每天都发生着无数类似的故事,写下来的已经海量了,没有写下来的呢?
并不是所有故事都凄美,还有些故事令人恶心。Black是个泡妞高手,他在富士康摸过的女孩子不计其数,但是他说自己跟保安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富士康产线上丢过几次东西,然后就开始像防贼一样提防自己的员工,在楼区出入口设置了安检。但是富士康的人太多了,每到吃饭和下班时间,安检简直就是一道三峡大坝,排队的女工挤满了好几层楼梯,一一等待搜身。有的保安心有歹念,见到丰满的就搜久一点。
如此庞大的女性资源,手握权力的台干们又怎会浪费?Black告诉我,许多台干就站在人群中相女孩子,见到心仪的就走过去看她的工卡,回头让手下把她叫来。有几个辛苦打工的女孩抵挡得了金钱和物质的诱惑?台干们把这些小情人安插在自己身边做各种文秘工作,一个办公室里坐不下,那就多开几个办公室,所有办公室都坐满了,那就到街上给她们开个店,开满整条街,要是遇上了心头好,那就再给买套房。
后来我发现我们也像被包养的小妹,因为本科这点姿色,被人从茫茫人海中挑选出来,随便给点钱,就乖乖地坐在办公室里,把自己的青春奉献给虚无。我怎么还能安坐于此?难道是因为我经历过产线的劳累,所以舍不得现在的清闲?难道是因为我在二楼呆过,所以对身处五楼心存感激?不,我一直想辞职,我不想再这样混下去,可是至今我也没有学到可以跳槽的筹码,到底哪一天我才能离开这个肮脏丑恶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