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车头灯不亮(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41812800000009

第9章 好大一抬花圈

……父亲的生平,经过“调研”搜集,仍然支离破碎。更要命地是,这些关于父亲的故事,乏善可陈。依盖棺论定通俗,如要作悲悼文,总要出乎死者为大的尊重,本着与人为善的美意,铺陈一通赞颂溢美之词。因此父亲的这些生平故事,我是不能拿来写悲悼文并去追悼会上读的。但不这样写,又确无其它可写,怎么办?鸟过留声雁过留影,父亲一生,总得有所交代呀。

此时真佩服武则天这一女流,居然能破天荒,在自己的坟头树一块无字碑。那么我是否也能效仿之,也说一句“父亲之功过,留待后人评说”?显然荒诞,也无那底气。

依我的观察,像父亲这样的人,实在太平凡普通。换句话说是一辈子都生活在影子里,先是生活在其父兄的影子里,后是生活在无数政治运动的影子里,而从未“独立寒秋”般展示过自己。相对祖父而言,他活得很委琐。祖父虽然一介草民又一生坎坷,跌宕起伏,但总还有他的振兴大梦,有法西斯式的倔拗追求与严酷手段,从而也曾有过中兴与辉煌。而父亲呢,什么也没有。因为梦想与追求是需要激情甚至冲动的。祖父的严酷管教、尴尬的居中排行,以及后来无数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那些运动现在看来,其主要意义不过是抹杀个人作为思想主体的存在而已——早已将他的激情与冲动磨蚀消灭殆尽,完完全全被改造成了一个逆来顺受无任何个人意志主张的孝子贤孙、良民顺民、哈人怂人。连同儿子说话,还得刻意如单位生活会上一般,瞻前顾后斟字酌句,生怕祸从口出……像一只蛰伏的龟,深缩进坚硬的壳里,轻易不伸出头角;像一只怯懦警觉的兔,一有风吹草动,藏匿唯恐不及;像一个信奉不杀生的修行者,“连蚂蚁都不忍踩”……这先行示弱于人的表现,在逞勇尚武的丛林社会里,却又自然而无可避免的被当作了可恣意踩踏的蚂蚁——这简直就是一个必然的因果循环。尽管他有分水界被关羊时敢对匪人大吼一声,也有文革被禁时敢去找工作组说理,但那不过是兔子急了也踹鹰现象,改变不了他兔的本性。而兔的本性含义就在,只要不将它逼急、赶尽杀绝,它就恒是温、良、恭、俭、让。

这兔一般的本性好不好?尽管不情愿,但也得承认,正是这不忍踩和被人踩,才是那暴风骤雨式年代所造就、所需要的,因而才能虽无大成大就,却也独善其身。

父亲这一兔似的本性或说生存智慧,基因式的无可避免地在我身上得到了承继甚至发扬。我后来得进大学,虽被人恭贺着,自己却毫无鲤鱼跃龙门式的自陶醉,也绝无沉渣泛起如祖父般的所谓振兴梦,只是庆幸在百无所成的状况下,挣到了一只能活人的饭碗(那时包分配,考上大学等于一步跨进体制内,端上铁饭碗)。但连这庆幸也还是怀了惴惴之心的。因为有衍生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论断,有文革“七八年再来一次”的谶言,无不在警示着我极可能重蹈父亲曾经的那条卑贱的路。而只要这样一想及,就不寒而栗。我不想再被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揪住脖颈,推搡着,走得东倒西歪、步履踉跄……但我又何德何能不被这样呢?所以,我还得继承了父亲那曾被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过的禀赋,还得将自己变成一只兔,靠不忍踩、被人踩来拯救我。

这是我于追思父亲中所想到的。但这类似犬儒道理又有些绕的逻辑,自是写不进悼文的。

既然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那么是否可以循常法依常例,把父亲一些所谓的亮点如善良正直、乐于助人等,来一番夸张渲染,使人听了有如面对了千古贤圣?当然也不行。因为这类似于撒谎欺骗,恰又是对父亲最大的不敬。

就在我搜肠刮肚、百思而不得成文时,父亲的灵堂里是穿流着人、响着哀乐与鞭炮声的。每当一串鞭炮响起,意味着有一拨吊唁者到来,我便得于棺前葡伏了,行孝子答谢礼。因为是公职人员的丧事,不行佛道那一套,所以也没算时辰,只是停三天。但这三天,却也暗含了旧俗:“三天不择日,上上大吉。”三天里有很多事要做,从设灵堂(这又有许多事,如扎堂门写对幛挂遗像香烛纸钱灯光音响等无数多的事)到掘金井(这又有许多事,如购墓地请丧夫监督质量督促进度等无数多的事),从报信(哪些人该何种方式通知逝世消息等)到守灵堂(如何按礼节应酬各方各类吊唁者等),足使人头大。因了这数不胜数的事要操持应对,丧亲的悲恸情感便显得无关紧要,而被悄然淹湮了。我想,正是这循祖制或依旧俗的繁文缛节,救了无数悲恸欲绝的人。现在我也正是这样,悲恸的泪已干涸,身子疲惫,脑子也完全服从了刻板严苛的程式礼仪,而变得麻木呆板。此时我知道,父亲的悼文我是写不出来的了。

浑浑噩噩,转眼就到追悼会的时间了。可我的悼文仍然难产,急得这时因这事倒要有泪了。父亲单位领导同事已到了场,带来了几行学生队列,亲朋好友也齐齐到了场,黑袖套小白花,在高悬的遗像下,在大小花圈簇围中,气氛庄重肃穆。

吊唁活动最重要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盖棺论定、告别逝者、从此阴阳两隔再不得相见……

正此时,灵堂外又响起了一阵冲天炮响,抬眼看去,只见几行着黑色正装、佩黑袖套戴小白花的人,列着队,前面四人抬着一个花圈,神色肃穆缓缓走过来了。

好大一抬花圈!这几天我接过许多大大小小的花圈,而这花圈却奇大,差不多有一层楼高,见所未见。这么大的花圈市面上是没有售的,它肯定是特意定制。足可料想,定制这花圈时是有着什么样的心情、怀了多大的敬意。

这列队伍是一群足可称为尊者长者的人,不少人已两鬓斑白,面相庄严。有些是我认识的,如县政府的肖县长、人民医院的谢院长、设计院的黄工,等等。他们目无旁视,直向着灵前父亲的遗像,抬着花圈,步履沉重的缓缓步入灵堂。

我心头一震,颤栗着身子长伏于地,行孝子礼。

他们行到灵堂遗像前,齐齐站定了。然后听肖县长长声喊道:“恩师在上,高XX班、XX班同学,来看望您,与您道别了。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一声长喊,有如一声雷鸣,击中了我的胸膛,心在扯裂般的作痛,已干涸的眼,突然夺眶而出,狂泄如雨,止也止不住……匍匐于地的我哭得如三岁的孩童。

此情此景,又如一道闪电,照亮了我的脑海,拨去了所有的混沌与阴霾,一个灵感一个崭新理念清晰地浮现了:那花圈挽带上所写的挽联,不就是我最好的悼文词?

一生勤勉如春蚕吐丝蜡烛燃泪以传火薪

两袖清风得桃李满园姹紫嫣红足慰平生

这不正是父亲一生的真实写照、最大追求?同时,又不正是给予父亲的莫大安慰、最高褒奖?

在这庄严肃穆的时刻,原来关于父亲的许多思想,突然变得全不搭界,什么蛰伏的龟、怯懦的兔,什么不忍踩、被人踩,全不过亵渎轻侮之词。仰望堂上父亲遗像,原来那般孤寂冷愀的面容,突然变得无比清朗灿烂,宛如一尊神圣的佛。

生命是造化的奇迹,无所谓尊卑贵贱;生活是短暂的旅途,无所谓厄运顺境。怀感恩知足的心,守住良心底线,走好自己脚下的每一步,尽其所能地去帮助别人——这,便是生活意义,无愧一生。我仿佛听见这佛在如是说。

或许,不管汪洋有如何风浪肆虐,应还有航标式的中轴线,默默坚守住它,便能达到胜利彼岸?胜利者并不一定总是强权者,伟大与平凡相依存,转换也只一线之间?

我羞愧了,为自己的大逆不道而大汗淋漓。

随着父亲面色的容光焕发,我也有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悲哀悲凄悲恸也随之一振而消。

父道庄严,父爱无疆——谨以此作为我的悲悼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