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要办厂子了,这在村里可是前所未有的,但是爸爸要开这第一个头。爸爸始终不相信他所有的智慧就是无望的在土地里试图刨出金疙瘩。是的,现在村里面的生活也像电视里《新闻联播》上说的那样——农民的生活正在往小康路上赶了。现在他们的家里通了电了,也不用挑水喝了,自来水一开水就哗哗地往外淌,饺子也不是村里人逢年过节才能有的吃食了,而且据说过两年村里就可以通电话了,可是粮食不值钱了,啥东西都比以前贵了,村人们的日子就是每年开春从银行里贷款耕地播种,维持这接下来一春一夏的花销,到了秋天收了粮食,把卖粮食的钱再拿去还了银行,来年春天再是如此。这是一个没有尽头、永不知疲倦地转动着的轱辘。爸爸不要再这样过下去,他读过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中说道: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时,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感到羞愧。于是爸爸决定要让他们家的生活像新闻里说的那样,有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天爸爸从姑姑家回来时,在车站的墙上看到了一张小广告,说是诚意邀请厂家加盟生产玻璃纤维,他们负责收购和销售产品,稳保厂家只赢不赔。爸爸看后,动了心思,于是顺着广告上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找到一家位于伊宁市内一条偏僻巷子的小公司。爸爸进门向坐在一张黄色条桌前一个看上去斯文且和善的中年男人说明来意后,那人就满脸漾着笑容地说:“欢迎欢迎!”然后就极热情地请爸爸就座,向他介绍生产玻璃纤维的前景及流程。他搬条椅子坐到爸爸的对面,倾着身子诚恳地对爸爸说:“大哥,你放心,现在这个玻璃纤维的用处非常广,只要你能生产出来,就不怕卖不出去,况且卖的事情你根本就不用操心,我们会负责收购,你只要安心生产就好了。而且,生产设备这方面,也由我们来给你联系,联系好了,到时候你到厂家去拉设备就成。”那人说得简单明白,让人一听就懂,而且态度热情诚恳,这让爸爸心里很舒服,于是他听后,也很爽气地给了答复:“行,回家,我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准备准备!”回到家后,爸爸跟妈妈把办厂的想法说了一下,也照着那个人给爸爸描述的那样,他又给妈妈描述了一个大好前程。对爸爸说的办厂的事情妈妈不懂,可是她知道这时候只要给予爸爸支持就好了,爸爸向她讨的就是这个,而她一向给的也爽快。于是,爸爸和妈妈就张罗着办起了玻纤厂。他们把家里“猪啊牛啊”能卖的都卖了,再向亲戚朋友借一些钱,从银行里贷了些款,然后就到厂家把生产玻纤的设备漏板、坩埚、还有拉丝机买了回来,安置在曾经的库房里,那里就成了爸爸的生产车间。接着,爸爸就在村里招了几个村民来做工人。对于到爸爸的厂里当工人,很多村民们还是心向往之的,因为在他们看来由农民变身为工人,这在身份上好像是提升了一个档次。可是爸爸的生产车间毕竟规模小,其实说起来顶多能算的上一个小生产作坊,因此,爸爸厂里所有的员工加他一个厂长总共就五个人。妈妈仍然主要是负责料理田地,因为地是靠得住的,无论前面怎样风雨变化,田地都是最后退守的那个大本营——只要你洒了种子浇了水,它就不会让你饿肚子。
从爸爸的车间轰轰隆隆运作起来后,他就经常把我抱在他的膝上,带着我跟他一起展望无比明媚的明天。他总是晃着身子,声音悠长地说:“嗯,现在,我们是一个小车间,等过些日子,我们赚了钱了,先把欠款还了,然后,我们就会变成一个大车间,再往后,爸爸要让村里所有人都到咱们的厂里来上班。你说好不好?”我就仰着脑袋说:“好!”
可是爸爸的梦想再一次夭折。两个月后,他带着厂里的一个员工和自己一起把厂里这段时间生产出的玻纤运到伊宁市那家小公司。接待爸爸的仍然是上回那个和善的中年人。爸爸一进他们的办公室,就很兴奋地说:“我是来给你们送玻纤的!”没想到那个中年人摆摆手说:“老哥啊,我们不能收你的玻纤了。”爸爸一听这话,脑袋“嗡”的一下,等稳了神就赶紧问道:“怎么回事啊?你上回不是说我们只管生产,你们负责收购吗?咋就又不收了呢?”那个中年人倒仍是一脸和善,只是这回掺杂了愁苦,他走上前来,扶着爸爸坐下说:“老哥,这个做生意就是这么回事,啥事都没个准头,今天赔了明天赚了的事常有,前几个月玻纤这个玩意谁都抢着要,可这下说不要,人家就都认为这是一堆臭****了。你瞧瞧,我们这也堆了一屋子呢!回去你就赶紧停了生产吧!”爸爸环顾了一下这个不大的办公室,角角落落的确实堆满了箱子。于是他收回眼神,几乎要哭出来了,但他仍然极力忍着,用悲苦的语调说:“那我该怎么办啊?我家里还有那些设备该怎么办啊?我这可都是借钱买来的啊!”中年人拍拍爸爸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认了吧,轮到自己倒霉,就只有认了。”爸爸不再说话,他那时候完全没有合同意识,生产玻纤只凭了人家的一席话,而今说不收就不收了,他也没有丝毫办法。最后,他只恳求说:“那好歹你们也把这次的收了吧,我都拉来了。”中年人于是痛下决心地说:“好,这次的我就赔本也收下了,谁让是我把你领进这个门呢。”爸爸只听到了前面那个“好”字,后面的话就全被无意识地过滤了,不然他若是听清了,准还会回报给那个中年男人一个感激的笑容——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别人给他一句好话,他就回给别人十分感激。
爸爸垂头丧脑的和同来的员工一起坐车回家,可是他真的不想回到村子里去,因为他不晓得怎样跟妈妈解释,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村人询问的目光,但那是他的家,难过的时候不就是回到家里去吗?
回家后,爸爸向妈妈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最后给出结论——这个厂子是不能再办下去了。妈妈听到这里才一下子跳将起来,瞪着爸爸的脸问:“那房子里那些架子啊什么的怎么办?那可是咱们花几万块钱买回来的!他们凭啥说不收就不收了?哪有这么坑人的!”爸爸就极没理的小声说:“人家就说不要了,我有啥办法?”妈妈不管爸爸的难堪和沮丧,继续数落到:“我看就是你没把事做好,怎么啥事都没弄妥当,就办起了厂子,现在这个烂摊子让人怎么收拾?”爸爸于是又说:“当初办厂不是跟你商量了吗,你也没说不同意啊!”妈妈这下火更大:“我那不都是听你说的嘛,我不支持又能怎么办!”等他俩发现这样吵下去对解决问题毫无用处的时候,也就各自偃了旗息了鼓,面对面坐着谁都不说话。最后,妈妈甩了句:“不就是继续种地吗,人家能这样过,我们也能,没有过不去的坎,老子用一辈子就不信把这欠款还不完!”说完,就自个收拾着去睡觉了,当下爸爸的心里不知是难过还是高兴,只是在昏黄的灯光下怔怔地坐了半晌,然后也收拾着洗了睡了。之后,那间架着两个拉丝机的库房就极少被爸爸妈妈光顾,倒成了我和伙伴们嬉闹的乐园。也是从那年以后,妈妈就不再给外公外婆寄钱,但是每人一双的布鞋还是会寄的,在附着的信里总不忘说一句“我这里啥都好着呢,你们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