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回来了,他给我们带回了老家的甘蔗和脐橙,看我们吃的时候,还一个劲地问我们:“好吃吗?”我们就边吃边点头说:“好吃!”于是爸爸就很欣慰又很自豪地说:“我想着你们还没吃过老家的这些东西,就给你们带回来了,街上卖的肯定没我带的新鲜、好吃。”于是我跟二哥就一边“嗯”着,一边更加起劲地吃。
爸爸回家后,家里谁也不提爸爸的病情,爸爸自己也不说,似乎所有还都跟以前一样,妈妈照例跟爸爸吵架,末了,爸爸也还是像以往一样一皱眉一挥手说:“行行,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你淑珍啥时候错过!”有时候,爸爸也会裹着个大棉袄,坐到厨房的门槛上,看着忙碌的妈妈和匆匆吃早饭准备去上学的我,脸上漾着微笑说:“你们说,现在有电有水,人在外,打个电话就可以报平安了,生活这么方便,而且我还有这么一大家子,能干的老婆,两个一点也不比别人赖的儿子,还有这么一个听话的丫头,哎呦,这就是天伦之乐啊,多好啊,说什么我也不能死。”爸爸说得沉醉,我和妈妈就继续忙我们的,只是心里酸酸的很不是味儿。
妈妈依旧不放弃爸爸的治疗,但凡看到电视里广告啥药能治肝病,妈妈就跑去买了来让爸爸吃,哪天若是爸爸气色上看上去精神了些,她就特别兴奋特别期待地问爸爸:“是不是有作用啊,这个药不错吧?”其实她不需要爸爸回答什么,她就是要从自己的问话里听到坚持下去的理由,可过了两天爸爸的气色就又黯淡了下去。于是她就继续盯着电视瞧或者寻人打听,在一个无望的结果中努力寻找着一线机会,她仍然说:“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可是,这回这个坎她真跨不过去了。
爸爸继续消瘦下去,最后虚弱到他已经很少下床。于是,等我放学回家,我就把爸爸撑起来靠在我身上,然后用一把小木梳子轻轻的给他梳头,我在书上看到常梳头能疏通血脉,消除头痛,虽然不知道这样对爸爸的病情有没有任何助用,可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为爸爸做点什么。而且,在梳头的时候我可以看到爸爸在我的怀里虽然笑得勉强,但会有丝丝的满足。
妈妈倒是又想出了辙,她请了一些江湖术士到家里来去晦气。那些人一进家里,就惊呼道:“哎呀呀,就是你家这个大门的事情,方向不对啊,好运都是从南来嘛,难道它还拐个弯从东面给你绕进来?”妈妈听后,于是大兴土木,将大门以最快的速度从东面改到南面去。可是,爸爸病情不见好转。于是,妈妈再请个风水先生到家里来,那人进门同样又是大呼:“哎哟,你这个门怎么能正对着家里的厅堂呢,什么污物秽物的连个遮挡的都没有就长驱直入了啊,赶紧换到东面去。”于是妈妈又大刀阔斧的把大门改了回去,可爸爸的病情依旧恶化。
那天,妈妈拉着我说:“走,跟我去乡里,今天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就是下跪,你也得跪。”我知道妈妈是没有办法了,家里已经没有钱再让她守着电视看那些卖药的广告了,凭她的个性,能想到下跪,不知道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于是,我就被妈妈拉扯着去了乡里,是,我是不愿意下跪的,孩子的年轻气盛让我觉得这样很屈辱,可是面对如此执拗的妈妈和想到家里躺着的爸爸,我想这个跪我是非下不可了。到了乡镇府,妈妈径直找到乡长的办公室,她想只有找到最大的官她才可能获得最大的帮助。到了乡长办公室后,妈妈看到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小伙子。她开门见山地问:“乡长在吗?”年轻人愣了一下,看着妈妈问道:“你是?”妈妈于是很爽快的自报了家门。这时候,那个年轻人长长的“哦”了一声说:“你就是知青队志子的妻子吧,你们家的事你们村书记都给乡里说了,乡长到县里开会去了。”说完,他打开办公桌的抽屉,递给妈妈一个信封,然后语气里充满同情地说:“这是七百块钱,乡里已经尽力了。”妈妈愣愣地接过钱,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做什么,这样的状况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想。于是她下意识地说了谢谢,然后拉着我转身出了乡镇府的大门。想想是有点滑稽,她本想豁出去,给乡长下跪求他救救她的丈夫的,可是最终她连下跪的机会都没有。她看着这个信封琢磨:七百块钱,能给志子做点什么呢?最后,她把它们全用来买了好酒好菜,她想,这就是这些钱能为志子做的了。
大哥在爸爸病到几乎下不来床的时候,回了家。他想妈妈这会需要一个男人在身边顶着,而他现在已经是一个男人了。妈妈是不会主动叫大哥回家的,她对于当初没让大哥复读心里存着愧疚,可是对于大哥的回家,她只有高兴,她的肩膀上扛的太重了。
爸爸自病倒,一直极少抱怨,也极少呻吟,再痛也是忍着,即使脸上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儿,他也始终不叫一声。他一直梦想做一个高尚的人,他知道保尔·柯察金在生命最后是怎么做的,他虽然不能像他一样也写本书出来,可是他希望他也能英雄的在病痛面前紧咬着唇。
那天早晨,我照旧去给爸爸喂饭。喂完后,爸爸突然对我说:“去你奶奶那屋看看,她刚才问我要水喝,你去端给她。”我心里一惊,不知道爸爸这是怎么了,于是我出去转了一圈,然后回来。爸爸看着我问:“端给了?”我说:“端给了。”爸爸说:“好了,你去上学吧。”说完,他就翻转个身子继续睡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哥也照旧端着碗饭进了爸爸房间。可转眼他就出来了,神色极为平静地对着正吃饭的我和妈妈说:“爸爸走了。”我和妈妈一怔,放下碗筷就奔到爸爸房间里,我们看到爸爸平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半点儿动静。我在想:“不知道爸爸走的时候,想要给这个世界说点什么呢?”我突然间感到悲哀,那种压着人的喉咙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悲哀,继而就是自责:对于爸爸早晨的异常反应,我应该有预见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啊,或者我应该告诉妈妈,妈妈可能就知道爸爸将要离开了,那样,爸爸走的时候就不会这样孤单,眼瞅四周,不见一个可以嘱咐的人了。
爸爸出殡那天,我们三兄妹跪在爸爸的灵前没有掉一滴眼泪——爸爸给了我们快两年的时间去接受这个现实,再大的痛苦在漫长的时间里都会化整为零,只在心里留下一个疤痕,在某些天气不适的情况下,隐隐的痛。只有妈妈哭得呼天抢地,她在乡亲们的搀扶下,挣扎着双手,一边哭着一边不忘骂爸爸:“志子啊,你咋这么自私呢,你现在留给我这么一大摊子让我怎么办,怎么办啊!你不是说你说啥也不会死的吗?不是说啥也不会死的吗?你咋能说话不算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