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病难”、“看病贵”的民生问题已经迁延成了久治不愈的慢性病。曾有记者在调查居民消费水平时采访一位市民:“您会出入高消费场所么?”市民挠了挠头戏谑道:“医院算么?”我们的医保体系还不完善的前提下,“辛辛苦苦半辈子,一病回到解放前”的悲剧每天都在医院上演着。国民的医保报销水平参差不齐,有人担心一病回赤贫时,还有人看病几乎不用掏自己的腰包,譬如高干。他们习惯了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社会的角角落落享受特权。
蒋晶晶踩着高跟鞋“咚咚咚”从走廊的那一头近乎小跑地冲进医生办公室,差点和送化验单的大麦撞了个满怀。她金黄的卷发披在肩上,穿了一件米色蕾丝修身连衣裙,黑色的丝袜绷在修长的腿上。她并不漂亮,呼吸科的医生常说她有气质,可我从不认为一个常常在医院趾高气扬大喊大叫的女人会有底蕴和内涵这两样东西。她怒气冲天火冒三丈,四十岁的脸极度扭曲快要把白花花的粉底抖落。
她首先逮到了大麦,“你的带教老师呢?”
大麦无辜地回头望望更加无辜的邱鹏。邱医生是呼吸科主任的得意弟子,也和主任编在一组。蒋晶晶的父亲蒋振邦是江苏省退休高干,慢性支气管炎几十年,每次发作都要住到医院里来,并且只认主任这一个大夫。自然而然,邱鹏每次都光荣地担当蒋振邦的管床医生一职,每次蒋老发作,邱医生都会一个头两个大。
蒋晶晶把出院消费清单甩在桌子上朝邱医生吼道,“你是不打算干了么?你们医院也太黑了吧?!”
邱医生拿过单子瞅了瞅说,“有什么问题么?需要缴费六百八十元,其他部分医保百分之百报销。”
蒋晶晶耸了耸肩,“六百八?我父亲老慢支这么多年,每次住院的花销都不超过两百元,你赚药费回扣都赚到我爸爸头上啦!”
医生办公室里邱鹏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蒋振邦住院一个月花销六百八十元,女儿已经气急败坏成这个样子。邱鹏又耐心地解释着,“蒋老住院并没有花太多钱,在他的出院带药里有一种药至今未纳入医保范围,由于这次比较严重,我们对他的药稍微作了调整。”
眼看蒋晶晶要暴跳如雷,她反驳着,“加了不在医保范围的药进行调整?你们医生行业里那点儿利益链条以为我不知道吧,马上给我换药,我们只用医保可以报销的药物。”
大麦对眼前的闹剧看不下去,在边上添了一嘴,“这区区六百八十元我想您还是担负得起的吧?”
蒋晶晶朝大麦翻个白眼,“对,这些钱没什么,但是我不会让你们医生赚这些黑心的收入,你们那些小把戏我都知道,马上给我换药。”说完,抓过出院消费清单扭头离去,仿佛脚踩道德的祥云,头悬模范的光环。
人民日报曾刊某医院院长语录,“药品成本很便宜,卖给病人却很贵,大家都认同是医生拿了回扣;但是砖头也很便宜,房价却那么贵,难道是建筑工人拿了回扣?”蒋晶晶在医生办公室说每句话的语气都仿佛手持正义长矛直戳医生的良心。她的背景使她明目张胆如此,能担负得起医疗费用的心里只是对医生有怨言,医疗费用超出承受范围的大概要对医生有恨意了。实际上即使成本极低的药物,发现后要经历极漫长的过程才会上市。为保证药物的安全性,首先要进行动物实验,而后进行四期临床试验,对药物代谢过程和副反应等有了明确了解后,这种药物才会出现在药店的架子上。这一漫长的过程有时会有巨额花费,作为成本的一部分会体现在药价中。
许多患者在和医生接触的过程中常带着点儿怨气,尽管这只是一星一丝一毫,在整个诊疗过程中医生稍有疏忽仍会点燃引爆患者内心的小宇宙。这些患者怨气的缘由是他们潜意识当中把医生视作诊治过程的盈利者,他们认为医患双方在进行一场交易。在这场交易当中医生是完完全全的盈利者,而患者会失去很多东西,最艰难的结果甚至是人财两空。更何况,交易并不是本着双方自愿的原则,患者因为疾病被迫参与了这场交易。在这种最初便带有敌意的交往前提下,沟通很难无障碍的进行。而社会舆论不断把我们的大众引向敌意的一面,糟糕的事情常常进入恶性循环变得愈加糟糕。
大一的时候我得了带状疱疹,沿肋间神经分布,痛到无法呼吸。我跑到医院去,皮肤科的医生钢笔写写,鼠标点点,给我开了七百多块钱的药。拿到药后我发现其中大部分都是提高免疫力的补药,顿时对我的主治医生产生了仇视感。负面情绪繁衍的速度比细菌都要快,我开始猜测他开这些药的目的是为了赚取回扣抑或是他和这家药厂的药代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后来我学习的临床知识愈加丰富,了解到带状疱疹的发病和免疫力低下有关,应注意休息和提高免疫力。如果我能穿越回去再为自己诊疗的话,我可能也会给自己添点提高免疫力的补品。站在患者的角度看问题,就会明白他们的想法并不是空穴来风,无稽之谈。有时候多一些体谅和宽容,会让自己的视野扩大一个维度。
医疗暴力事件在各地散在发生,许多医生愤怒撰文指责患者的无知愚昧与不理解,事实上医生对患者也不够体谅。试想挂号排队几个小时见到医生交谈不过五分钟,楼上楼下检查样样要做,且每样检查都要继续排队,患者的耐心耗尽自然对医生有怨言。所以面对病人及其家属种种苛责误解时,想想每个人在自己的背景、性格、阅历基础上都会有自己的想法,也许并不是病人的错,换个人处在相同的境遇下也同样会这样做,毕竟我们都不是圣人。
苏北小山村里一位姓钱老农民的妻子,脖子里长了一个结节,脖子肿得比头的直径还要大。耳鼻喉科的王家康医生为她做手术,成功摘除,病理检验是个良性瘤。钱老农不识字,他拉着我和大麦帮他写感谢信。在他的口述下,我们把他说的话写在一张纸上,他又比对着亲自誊写了一遍。王医生第二天上班,看到电梯旁大红色的感谢信上黑色的毛笔字歪歪扭扭,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钱老农趴在病房里写了整整一个晚上,纸上到处有墨汁黑色的污渍,但没有一个字缺撇少捺。许多天后阿姨打扫卫生撕下这张感谢信,王加康从垃圾桶里捡回来叠好放在抽屉里珍藏着。他说每次打开看都觉得医患之间也可以有那种像墨汁一样浓到化不开的情谊,真好。
那天我们填实习调查问卷时有个问题是“你对医院有什么建议”,我写的是,在病房和诊室多挂几个牌子上面写着“请保持耐心,在耐心耗尽时请深呼吸”、“请体谅和理解医务人员”;在医生办公室里多挂几个牌子上面写着“患者身体不适且内心焦急”、“请体谅和理解患者”。对于“你提出此建议的原因和依据”,我想应该写“王家康和钱老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