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别了,我的英雄(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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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爱你”

我正在抄着板报,妈妈接了一个电话,脸色突变。她跑到阳台上,打开贴着褪了色的剪纸画的窗户。爸爸的小破车停在楼下,在滂沱大雨和电闪雷鸣里,氤氲着一团光圈。

妈妈从抽屉里不知道拿了什么,一声不吭地放下手中正在织的毛线衣,骨碌碌跑到楼下。我在楼上看着,妈妈用皮包挡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跑到汽车跟前,砰砰砸了两下车门,然后上了车。爸爸的小破车接上妈妈,消失在黑洞洞的雨幕里,楼下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很快又被雨点打乱,不见。

我隐约感觉到是出了什么事儿,关上窗户,冷得打颤。自己打上洗脚水,草草洗了洗,刷了牙,上床呆着。后来知道是爸爸出了车祸。他喝了酒开着车,撞上了一对刚从公婆家骑着自行车出来的母女俩。虽然对方伤势不算太重,且当时酒驾也并未入刑,只是按一般的交通事故处理,但这对于我们这个本来就在起步阶段的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那天他们俩回来得很晚。黄色的车灯突然从我寝室的百叶窗里透进来,在对面墙上形成黄黑相见的条纹图案一边移动,一边被变形压缩,然后变淡变不见。汽车熄火,一声愤怒的关门声,接着一声无力的关门声。好像是因为刚才门没关上,又被打开再关了一次,这次关门声音更大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包里拿钥匙的声音,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其余钥匙发出的碰撞声,咯吱一声的开门声,最后是咔咔两声关门和反锁的声响。

我悄悄溜到他们俩房间的门口,淡淡的白纸灯光从门缝里挤出来,照亮了下门缝木层板参差不齐的缺口。

妈妈说:“我记得你以前都不这样啊!你说我怎么就嫁给你了。我这儿才下岗,厂里垮了才给我们这点儿算工龄[1]的钱,哪经得住你这样子整嘛。一天就晓得喝那个马尿,不晓得有啥子喝头……”

“每天你出门之前我都说‘注意安全、注意安全’,你到底听进去没有嘛你,左耳进右耳出是不是嘛,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嘛。你一天还在这儿说这个说那个,教训这个教训那个。你看看你现在,吊儿郎当,整个这个事情来给我摆起。昨天贾丽才给我在车站旁边的超市找了个工作,我正说你今天回来跟你商量一下。这下好了,哪都不要去了。”

爸爸说:“你,你去你的,我自己摆平。”

妈妈说:“你摆平?你拿啥子来摆?你拿啥子来平?安?一天吃要吃好的,穿不得穿孬的。在外头是超哥[2]。你在看看你现在,安?你来摆平?!现在摆平啥子不要钱!我们哪有钱嘛,不生活嗦?你儿子不上学嗦?现在上学那么贵,啥子都要钱。买校服要钱,买参考资料要钱,吃饭要钱,赶车要钱。你说啥子不要钱嘛!我在拼了命地挣,你就在外面给我惹事!”

“你喝嘛,你继续给我喝嘛!我看你哪天死到这个事情上面你就晓得了,硬是安逸得很。经常都是,劝都劝不到,喊都喊不住。一辈子就这样了我给你说!”

爸爸说:“医药费不是都结了的嘛……”

妈妈说:“结了结了!结了就完了嗦!你要不要去照顾人家嘛,你要不要给人家买个鸡蛋牛奶,买个营养品嘛。你要不要去人家屋头赔礼道歉嘛!未必你就空起手去嗦!这些不要钱嗦!哪都是钱!”

妈妈说着哽咽了起来,继续说道:“钱都是小事……你喊哪个去照顾人家,请人你又请不起。是喊你妈吗还是我妈嘛,还是你嘛,还是你儿嘛!还不是我!还不是啥子都盯到我!还不是我要去给人家当佣人!”说着妈妈嚎啕大哭。

突然,霹雳一声雷,划破已经开始慢慢亮起的夜空,给夜色留下一道久久磨灭不去的伤痕。

经历了一夜雷雨的小县城,空气格外清新。卖山芋的老人背着竹编的背篓,手里拿着秤杆,带着微微湿润的草帽,从楼下的小径通过,双脚踩在雨后的落叶上发出可爱的细碎的喳喳声。微弱的阳光从山脊上透出来,空气里像有一股菊花茶的味道。

我在妈妈的督促下刷牙、洗脸,拿上吃早餐的钱,独自骑上自行车去上学,路上买一个馒头夹咸菜,边吃边骑赶去学校。

而我不知道的是那天晚上,妈妈逼着爸爸写了一份检讨:

检讨

我以后再也不喝醉,喝了酒就不能开车。如果屡教不改就离婚。

那天起,妈妈就时常带着一些东西到医院去照顾那对母女,一直照顾到她们出院。妈妈也从不让我去看她们,对这件事的始末也对我讳莫如深。爸爸也还是继续在外面跑运输,有时生意好,有时时运差。时运差的时候回来就喜欢对我百般挑剔,要不就是爱答不理;生意好的时候就给我十块钱让我下楼去小卖部给他买两瓶啤酒,剩下的零钱就算给我零花。他酒足饭饱之后,踱步到客厅,把脚翘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拿着遥控板找球赛,一手捻着牙签剔牙。妈妈吃很少,吃完就收拾碗筷和厨房。

父母那一代的爱情,好像就一直是这样:没有性价比比较高的浪漫,只有能见度比较大的争吵。但无论质量怎样,这始终是一种陪伴,失去的时候还是会扯动心上的每一块肉。就像有人把爱情比作一场牵手的旅途:初见时,是羞涩的碰触,感受那瞬间的电流;热恋时是信手闲游的逛公园,怎么耳鬓厮磨也都是旁若无人;人到中年,男人的手也有了茧,女人的手也变得粗糙,再如何十指紧扣,也是如同左手握右手,只会觉得不舒服的是对方的手,却忘了自己的手上也有岁月的痕迹;到了老年,这双牵过,抱过,吻过,端详过,磨挲过的双手,却已是皮松肉垮,沟壑纵横,十分容易从手中滑落。

在我看来,他们在怨恨里,错过了太多爱情。都不曾说过一句“我爱你”,他们表达爱情的方法太过含蓄,对待爱情的方法太过敷衍。

我是在爸爸去世之后,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两封情书。是他们在谈恋爱时,爸爸从阿坝州寄回来的。他称呼妈妈叫“玲”,信里提到了他的工作、生活和日常见闻,插科打诨了很多俏皮话,说自己今后的打算,会对“玲”如何如何地好。没有说“我爱你”。

在那一沓情书里,夹着这张检讨书。看着这篇纸片,想起曾经这件事,想起妈妈跑过雨幕的样子,想起他们夜晚的争吵。检讨里“离婚”两个字分明透着些许爱意。我才明白为什么这张检讨会跟情书放在一起。

爱情会不会因为参与者的离去而失去意义呢,答案是不会。而这双曾捧起过爱情的手,却会因为不再有血液的流淌,变得冰冷,僵硬;带走爱情的些许温度。

也不知道是那天黎明太冷了,还是房子的窗户在那年夏天一场暴风雨中收到损坏再也关不上的原因,房间里寒气逼人。父母狭小的房间里,站着很多人:被我叫来的张彦叔叔站在门口不停打电话,姑姑蹲在床边止不住地哭,奶奶和爷爷坐在沙发上已经没有了其他反应,只是在那里抹着眼泪出神。外婆抱着已经崩溃的妈妈;妈妈的朋友葛阿姨和她的老公站在一旁,后面站着两个警察。

这个时候,我的小姨和小姨夫带着几个人拿着一架门板走进来,门口的张彦叔叔一个踉跄闪避到门外。妈妈一边哭一边把爸爸的寿衣换上,几个大汉把爸爸抬上了那个门板,头冲门,脚冲里。他里三层外三层地穿着黄色的,白色的棉布,最外面是他自己的一件西装,下半身穿着西裤,脚上穿着一双鞋底有云纹刺绣的黑布鞋。双手安稳地靠着裤缝放着,眼睛慈祥地逼着,脸很白。

几个大汉抬起门板,小姨在门口开路。本来已没有力气说话的妈妈忽然大叫一声:“等一下!让我再亲他最后一次!”她像一只被海风击伤的海鸥,跌跌撞撞地从床上,与其说翻,不如说是摔了下来。她三步并作两步,滚落到了爸爸身边。她瘦弱的双手最后一次握着他的双肩,看了看这张脸,给了他深深的一吻。她轻轻地在他耳边说:“我爱你。”

我的眼泪喷薄而出,无声地抽泣着。外婆和葛阿姨过去把妈妈拉起来。她披头散发,泪眼凄厉,已经不像个人。她们把她扶上了床,盖好被子。一群人站在房间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静静等待着这个白天的到来。

注释

[1]工厂破产后按照员工工龄数折算的赔偿费。

[2]装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