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浮生八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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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桂花

那一年的桂花茶偶尔浮动草籽,偶尔沉淀泥沙,八月的气息,流淌于一年四季。

八月的末端,是延绵不断的雨水。

村子里的金桂就开放在雨中的山脚下。桂花这种终年长青的树木,在这里是不起眼的,它不像柑橘或文旦能够结出累累的果实,也不想稻子那样能够给予一家老小常年的饱腹……因此,桂花树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被人忽略的。你要说它好看吧,即使满树开花的时候,也是看不见大片花丛的;你说它好闻吧,没有桂树村子里也没觉得少了些什么;你说它好吃吧,也不见得。总之,桂树在村中是种不实用的树木。既不好看,又不好吃,纤细瘦弱的树木也是盖不了房子的。桂花,似乎是一种多余的植物。

那场雨下了很久很久,久到山间不断有山水漫下,河塘里的茭白地都被水没了一半。雨中的村庄静默入迷,一切都沉浸在雨水之中,恍如静默的画像。打开窗户,看这画像,居然还是香的,是山脚下的桂树开了。

我母亲十分喜欢桂树,带我回老家的时候,碰到桂树初开,再远都会跑去摘一枝,悬挂在客厅里,或是随意摆放在橱柜边,随后的三五天里,早起入眠间都洋溢的桂花馥郁的幽香。一场雨还是不停下着,房间里的桂花枝渐渐干枯,而香味确愈加浓烈,原来是大山脚下的一整排桂花树盛开了。一股山风吹拂而下,村庄就这样荡满了桂树的浓香。桂花的香味是好的,然而,或许因为过分浓烈又过于持久,再好的香味也会让人觉得昏沉而难以抗拒。在随后的许多日子里,桂花的香味就伴随着延绵不断的雨水,不断变浓而粘稠,在潮湿的雨水之中发酵出一股厚重的馥郁。这种香味,初来村庄的人会觉得心旷神怡,忍不住贪婪地深呼吸几口,若是待久了,是会腻的。更让人难受的是,这种腻味徜徉在空气之中,是无法抗拒或过滤的。然后,日子在桂花树间继续流淌,直到有一天,习惯成自然,所谓久居兰室而不闻其香。

直到有天早晨醒来,破天荒地没下雨,乡间土路在几阵风吹过后逐渐干燥,草地间的露水逐渐消失,一切都在温和的日光下变得清爽起来,大雨,如同一场旷日持久的无梦之眠,昏昏沉沉,而平淡无奇。

这天,我跟着二虎和他姐去打桂花。我原是不愿意去的,因为我怕蛇,乡间那尚未干透的小路总让我怯生生的。后来二虎说他要去,我也不好意思推辞。总之,走在山路间,看到草丛枝桠间花白的蛇蜕,还是会不知不觉加快脚步和心跳。二虎他姐卷了几张破草席夹在胳肢窝下,二虎提了个篮子,我什么也没带,纯粹是为了看热闹的,手里还捏着热腾腾的菱。

走过田间草地,再走过大片大片的稻田,绿油油的稻田随风轻轻拂动,脚边不时有青蛙蹦跳,凉飕飕的。我记得,我们走了很久,终于来到山脚下,随后,走进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十字路,狗尾巴草毛茸茸地挠人。不过,我们离桂花树越来越近,香味愈加浓烈。

“好啦,就是这里了。”二虎他姐停住脚步,把草席搁在一边的石块上,解下头顶的竹笠帽。一路走来,她那条灰不溜秋的的确良长花裤早就打湿了,湿答答地贴着皮肤。

她扔给二虎一把镰刀,她自已也有一把,我没有。随后,他们开始割草。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手里捏着那个菱角怎么掰也掰不出来。

“姐,让我割一下。”其实我并不想割草,只是有点闲不住,站着又怪无聊的。

她姐还没直起腰来,二虎听见后马上起身来把镰刀交给我,我呢,则把那个菱角给他,尽管果壳已经被我捏得布满了指甲印。我不太会割草,总是慢悠悠地。二虎她姐骂了二胡一顿,我连声说没关系,最后,还是由他们姐弟俩一起割草。我站在山岗上,站在桂花树下,闻着这个夏天桂花树最后的芬芳。

草割完毕,二虎他姐把破席子交叉铺在地上,二虎和我则用力摇晃桂花树。那满树的花朵,就这样窸窸窣窣地坠在席子上,如同降雪。碰到特别高的枝桠,二虎他姐就找来一根竹竿拍打,啪嗒啪嗒的,很有意思。打完的桂花用用席子兜好,然后揽进篮子中。几棵桂树下去,篮子就满了起来。我们就提着篮子往回走,二虎把镰刀遗落在桂树底下,他姐又骂了他一顿兀自去找镰刀。于是,只剩下我,和提着篮子的二虎。我手里的菱角不知落哪里去了。

“二虎,我来提吧。”

“不用啦,我来就好。”

二虎和我同岁,但我比他要高半个头。十几年后相见,我还是比他高半个头。

我又提了次,二虎终于让我提了。我提着一整篮子的桂花,觉得喜滋滋的,或许,过几天就再也闻不到桂花的香味了。那时候,我是否会想它呢,我也不知道。

“哐当”一声,我被石头绊了下,竹篮坠落地上。那一瞬间,看这一下午的成果就这样倒扣在地上的时候,我都快哭了。

我和二虎愣了好一会儿。

“啊呀,快捡回来,被我姐知道又要挨骂咯!”

我们马上用手抢救地上的桂花,桂花混了些泥沙和草籽,重新进入了篮子。带回家中,待二虎她母亲做桂花糖。先是分拣,稍加晾晒,在大木盆中挤入些橘子水,后掺入大量白砂糖。搓揉均匀,密封装罐。我回家的时候,二虎送了我一罐,我记得,是个绍兴豆腐乳的玻璃罐子,绛红色的塑料盖。几天后,附近的邻居又陆陆续续送来几罐,茶叶罐啦,豆瓣酱罐啦,鱼生罐子了,很有意思。

十月做甜包子馅时加桂花,十二月做炒米糖的时候加了些桂花,一月做汤圆的时候加了桂花,一整年中,喝桂花水,待到来年夏季,桂花水中加入些冰块,沁人心脾。那一年的桂花茶偶尔浮动草籽,偶尔沉淀泥沙,八月的气息,流淌于一年四季。

听外婆说起,那道常常的石子路本是一条新路,在很多年以前,据说这里会开一条大马路,直通城里。这个“据说”一说就说了好些年,后来荒草丛生,石道也就搁置下来。至于那一路的桂花,是起几年前村支书带回来的,镇上人行道分拣后挑剩的树苗,顺手捎回了村里,能种庄稼的地方自然是不种的,支书那了把镰刀,随手在路边栽了一排。

那条路少有人去,桂花树就在山脚下荒草丛生的地方独自生长,直到几年后的八月,雨后初晴,花香飘满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