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夕阳西下
林南赶到的时候,大队已经摆开。
西村的王家是个体面的大家庭,这次被奏乐的是王家的老太太。王家人哭丧着脸对乐队众人说:“前几天还是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乐队里的妇女们垂头丧气地回敬节哀顺便。没有多余的话,等王家人交代完,人们才说起王太太。
九十七岁的王老太太是活到头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再不死就成精了。每年七七,王太太都要化一次妆,拍一次照,在村头买一件上好的丧服,全丝的。人们交头接耳这样说着。听人说现在只能火化了,即使是村长他妈都必须火化。王太太七八年前就说:“没事啊,穿不了就烧给我,一件一件烧,我一件一件换,每件都是我顶中意的。”至于丧礼的乐队,老太太更是早早操心了,她要请临城大乐团来给她风风光光地送一场,至于为什么现在请了白石小百花乐队,她是不知道的。“听说啊,王老太太的儿子已经把她的房子卖了,房客下个月就搬进来。”小百花乐队的两个小号手低声说着。
大堆人马整齐坐下,林南找了个靠边的座儿,捧出大号,抱在胸前。
王家大儿子王致富走过来,给乐队领班交代了几句,便进屋了。乐队领班给每人发了白布条,每人一搪瓷杯的茶,自己喝了口清了清嗓子说:“都系上,刚才王老板说了,使劲儿吹,使劲儿打,要有气势,完了每人都有红包!”
鼓手号手都咧开了嘴,王家亲戚们看着也觉得热闹,若是别家的葬礼,他们铁定拍手叫好了。
说完,指挥拿出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录音机上掰下来的天线,活络下筋骨,“预备——起!”
夜晚的仪式还没正式开始,王家人来得七七八八,小百花乐队的鼓手奋力击鼓,吹号的鼓足了腮帮子,他们奏了段《爱我中华》,他们管这叫暖场曲,说专业点,叫试音曲,乱纷纷的,热闹是热闹的。
林南只觉得无聊。他只顾自己鼓着腮帮子吹,吹疼了,就摆着架子滥竽充数一段。每个人都忙着圆自己的段子,谁有顾得了全局。
等王家人来得差不多了,花圈稀稀疏疏地摆了六七米,乐团中的老陈玩笑着说:“大户王家也就那么回事儿!”接下来的几首曲子大抵还是正经的丧礼专用曲,虽然中间也偶尔穿插一支《茉莉花》,调子低点儿,大抵说得过去。
林南吹着吹着,徒然觉得自己面目可憎。连儿子林小北都不想唱没意义的合唱,自己却硬生生别扭地吹了十几年的丧乐。他停了会儿,又继续吹,想起林小北管自己叫“音乐家”,心里有说不明的难受。
林小北晃晃悠悠提着半袋子麦虾回家,在橱柜里找了个大碗一倒,细长条的麦虾成了半碗黏糊糊的面疙瘩,青菜闷得发黄,怎么看都不好吃。
他打开窗户,木质窗户发出长长的“吱呀”声。白石的黄昏过得那么慢,出校门的时候已经开始日落,到这会儿还没一落到地。天是泛黄而模糊的,几只恼人的蝙蝠在陈年瓦房间低飞着,对门小媳妇晾晒的乳罩在五月的风中飘动。他轻轻地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只留下一道小缝,把手伸进裤裆里。
白石的黄昏过得那么慢,黑夜像帘子一样一层一层往下落。背着柴火的农人已经到家了,弄堂里游玩的小孩被喊回家,瓦房间是男人回来的声音、井水打水的声音、自行车的铃铛声……此起彼伏。黑夜这碗墨,被白昼泼在潮湿而沉寂的白石小路中,顺着一丝丝纤维,一寸一寸地往下蔓延。
大家小巷里微黄的白炽灯亮起,斑斑点点的。小巷子里飘荡着莴苣与海带的气味,以及虾米与咸鱼的腥味。楼下的抽油烟机管道直通楼上,楼上小媳妇晾晒的衣裤裤就沾染了些鱼腥,这腥味又要滞留一阵子。当她端上盘炒空心菜,她婆婆在饭桌上疑心说:“是不是厨房还有没端上来的腌带鱼?”
吃完晚饭的白石人是无事可做的,各家搬出一把把小竹椅,摆在路灯下的矮墙边,七零八落的。等人来得差不多了,他们便开始闲话家常,那闲话并不是说自家的,也不是轻声细气的,而是有针对性的,有焦点的,主要是别人的。一群人就着大事小事开始议论,参与议论的人有随声附和的,他们能及时明确地站在一方,有能随机应变地加入另一方;有主要负责寻找话题的,他是关键人物,没有他会议就没法继续;还有那么一两个是专门负责带动气氛的,专门负责叫好,就像小百花乐队中“锵”的一声锣,需要在葬礼进行到午夜众人昏昏欲睡的时候及时明确地敲响一声,好像能唤魂一般。
“你看那王家人都是些纸老虎,葬礼办得多少简陋,外头又装一副样子,真是给王老婆子丢人。”
“那王老婆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修北村祠堂那会儿,人家都交个百八十的,就她一分不给,还非得占个功德榜第一位,你说骇人不骇人?”
“那功德榜也就那么回事,前几个都还不是那么几个人?”
“要我说那也算不上寒酸,锣鼓是敲得够响了,听说花圈也有十几米呢。”
“都是些塑料假花,那有什么?!现在都作兴鲜花松柏花圈,档次都不一样的。要我看,上个月西村那家葬礼才气派,那人,那乐队,清一色的哇!”妇女说完,用蒲扇拍着自己的胸脯,趾高气扬的,好像那葬礼是他们家办的。
“哎我听说楼上的林南也去了。”
“唉你还别说,林南那货这回能捞不少红包的哇!”
众人嬉笑一场,携着蒲扇的妇人笑得前俯后仰,就着蒲扇用力拍着大腿,身下那把竹椅子吱呀吱呀响个不停。
“都他妈神经病!”
众人的嬉笑戛然而止,循声望去,林小北家的窗户“啪”地一声关上。林小北插上插销,只听楼下沉寂一阵,随后又是一声大笑。笑声中还有对面那个小媳妇呢!
林小北想到她穿着红色碎花九分裤,手叉着腰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顿时觉得一阵恶心。
白石是这样一个地方,你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好,而有一天你会因为这些莫名的好而憎恶它。白石就那样停滞而懒惰地站在那里,面不改色地继续流淌着一股市井气息,无论你是爱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