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看见啊!”胡哥扯着嗓子边讲手提电话,边走进经理室。“都他妈懵了,谁能记住,行了行了,先这样吧。”就把手机挂了。他虎着个脸,脸色苍白,进来之后小声叫了一下J小姐的名字,让人觉得十分不安。J小姐跑出来,似乎也看出了胡哥有哪里不对。“你怎么了?”
“我被人打了。”
说着掀起衣服的左襟,露出一大块淤青,一下子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胡哥是生产部下面的一个小主管,平时有些权力,也很得工厂老板的重用。他文化程度并不高,好像只有初中,但是能力很强,工作也很认真。我听别人说,工作之外的胡哥似乎一点都不安分。抽烟喝酒就不算什么了,关键还总爱嫖赌,和社会上一些“道上的”人联系的很暧昧。当然,这些传说都很好的隐藏在胡哥平时的慈眉善目之下,直到看到那块被打的淤青之前,还让你觉得似乎全都是谎话。
J小姐急忙取出几瓶冰水,给胡哥受伤的地方冷敷上,然后开始问起他的经历。
“我出厂办事,”胡哥镇定地说,“办完了回来走到半路,马上就要到厂子了,结果从后面窜上来一辆黑色的别克君威,在我面前斜插了上来,一个急刹车。我还没反应过来,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人提着一个铁棍子。我一看就知道不好,赶紧想扭头就跑,谁知道刚一回头,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两个男的,手里倒没拿家伙,但是一看就知道是一伙的。我一看没得跑了,就赶紧喊他们认错人了,结果从车上下来的两个人其中一个还对另一个说:‘就是他没错’。他话音刚落,另一个拿起铁棍子就向我打来。”
胡哥话还没说完,厂里面的几个已经得到胡哥消息的工人就先跑了上来。他们平时也经常和胡哥走得很近,看得出来关系很好。
“不能是那小子吧?”其中一个问。我觉得在人类语言的智慧里,“那”,是一个很重要的发明,它让一切心照不宣的东西丝毫不会泄露,却又词能达意,让懂的人一下就懂,不懂的人永远不懂。我,当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应该不是”,胡哥显然是心照不宣当中的一员,“那件事情早就摆平了。”
“那就怪了,”又一个摆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咱们平时也没得罪谁啊?”说完便陷入沉思。他们其中的另一个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过了一会等对方接起电话:“喂,华仔,你手下的人今天有没有出门啊?……没有啊?有没有在我们工厂旁边看到有人打人啊?……没有啊?那算了。我兄弟挨打啦,最好别是你的人干的!”
最后一个人说,很有可能是之前被胡哥拒绝过的那家供应商。当时他们因为质量问题遭到我们的全盘退货,老板特地跑过来跟胡哥求情都没有用,最后只好把货拉回去,临走的时候还气呼呼指着胡哥的鼻子说:“你小子给我等着!”当时听到这话的人都没怎么在意,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仿佛每个人都觉得意味深长。
J小姐显然更实际一点。“那个车车牌号你有没有记下来?打你的人说话什么口音?个头高矮?穿什么样衣服?”她不断地问。无奈胡哥除了记住车牌子是被遮挡起来的之外,什么都没记住。她又问胡哥,一共挨了几棍子。
“第一下打过来的时候,我左手一档,右肋骨那边就挨了另一个人一铁棍子,之后腿上又被打了一下,一共三棍子吧。”
他说完,大家才从他左边的淤青转向他右侧的肋骨那里,撩起衣服一看,比左边严重多了:一片紫红色都已经渗出血来。“哎呀,还是先去医院吧。肋骨是血库,里面要是渗血了就麻烦了。”大家张罗着要把胡哥送去医院。
“没事没事,呆一下就好了。”胡哥倒是没所谓。但是这种情况下哪里容得他决定,J小姐开车带着几个帮手,拉着胡哥去了医院,剩下的人给警察局打电话报了警,得到的回复是“先等消息吧。”
胡哥刚一走,虽然办公室里紧张的气氛没有了,但是显然大家都不能马上平静下来,几个别的部门的在我们办公室也迟迟不肯离去——大家总还是要议论一番的。
一个同事说:“哎呀这个胡哥,要是平时收敛一点,也就不会有今天了。谁让他游手好闲的,说不定哪里就招惹谁了。”大家对这个理论比较赞成。但是L姐却说胡哥挨打也许和他自己没关系。
“我当年上班的地方有两万多人。那么大个厂子,老总还经常被恐吓。有一个香港籍的主管,还被别人打成残废了,至今坐在轮椅上。”
大家一阵唏嘘,都想让L姐多说一点。
“因为之前公司大,需要的下游供应商也多。很多时候供应商为了自己利益,恶意竞争。先是敬酒。你若正直,不吃,他们再上罚酒。最后逼着你必须和我合作,不然就有人身危险。再有就是厂子内部的问题。之前我们线上有一个员工违反纪律,被工段长看到,报到了那个香港主管那里。这个问题说有一些通融的机会也是有的,但是按照规定,理应开除。香港主管想都没想,就签了开除单。结果没几天之后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打残废,至今都站不起来。”L姐看着我们一张张不可思议的脸,耸耸肩若无其事地说:“这种事,哎,常有!”
听完L姐的发言,大家的思路仿佛一下子拓宽了不少。“据说胡哥平时也接触一些小的供应商诶,还拒绝了好几个”;“不是说他前一段时间刚刚开除一个不守纪律的普工吗?”;“我听说胡哥对他们生产线上的一个女工有意思诶,可是据说人家已经结婚了。说不定是人家老公……”。和胡哥去医院的J小姐没想到她还要为手下员工工作时间无端飞舞的想象力付钱,好在大家说了一会觉得没意思,也就散了。每个人都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从波澜之前停止的地方继续开始自己的工作。看上去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就像一个月之前我刚来的时候一样。
只是,这个地方给我的感觉和一个月之前再也不一样了,我似乎突然看见了很多阴影里面的东西。晚上下班走在路上,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仿佛每个眼神都有意义;路上的人相互交流打招呼,仿佛每个人说的都是黑话隐语;汽车摩托车按着喇叭飞速驶过,仿佛每次都带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突然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幅更大图画的局部而已。
夜幕降临,这个曾经宁静,落后,安详的小镇,似乎像月球的背面一样被笼上了一层神秘的气氛。每每想到胡哥,我都能明显的感觉到:和涌动的春潮搅在一起的,还有一股不可知的力量,正是那股力量的存在,让我再次评论起小镇的创业者时,不仅仅会用“呕心沥血”,还会说到“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