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接到了之前面试的一家上海公司的录用确认电话,需要我下月中旬到岗。这就意味着,原计划三个月的南下打工不得不缩短为两个月。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终于有了找到工作的高兴,不过其中夹杂的,还有一点遗憾和不舍。
如果从一个更大的角度来看珠海这个地方,它恰好从南边贴着北回归线。这就让这个地方在夏天到来以后,天长的并不明显。太阳大概每天总是七点左右下山。自从得知了自己要提前离去的消息之后,我特别喜欢细心留意这种夜色温柔,可能是为了留住某种转瞬即逝的情绪而不想让它悄悄溜走。
工作日当中,每当结束一天的忙碌,如果没有加班,总要等上一会儿才能从一种角色中缓过神来,就像略微失去弹性的橡皮筋,张紧的久了,自然恢复要慢一些。离开公司走在回家的路上,看黑暗慢慢吞噬远处的青山和近处的高楼,看雾霭和着更近处的路灯光照出一团毛线一样的安详,心中总有些许不安的挣扎。人生与梦想是早上的话题,公平与正义似乎吃午饭的时候说更合适,那么晚上又该聊些什么呢?这时候如果仅仅起了一阵清风,吹散了记忆,却带来了旁边低矮的居民楼里阿婆烧的阵阵菜香,那么好,我们来聊聊日子吧,就是生活——小镇上的生活。
那个每晚都要出门跑步的大叔刚刚喘着粗气从身边掠过,好久之后那股汗味依然挣扎着不想老去;晚归的高中生骑着自行车成群结队的在路上碾着歪歪扭扭的“之”字;年轻的情侣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或者小伙枕着姑娘的腿,或者姑娘倚着小伙的肩;老大爷手提着收音机,里面放着《红灯记》;大娘手里一段绳子连着一条狗,却被狗牵着东倒西歪的向前慢慢挪。居民区里,能看到许多青砖瓦房,里面离不开新鲜空气的住客点一盏小灯在门口边聊天边驱蚊子;大人们说着国家大事,女人们说着邻里街坊,孩子们嘴里含着糖块,却又管不住想要大声叫嚷;顺着房间看进去,里面只是大大的一间屋子,偌大的一张毛主席相片挂在电冰箱上,仿佛正在看对面那台没有打开的电视里面播报新闻;屋子的外墙因为常年潮湿长满了青苔,青苔爬上二楼,认真的听着那个青春期少年随身听中那一首首青涩的爱情;谁家的狗在箱子里面翻来翻去,不时用后腿骚着后脖子;狗如果抬头,会看到阳台上晒着那天新洗的衣服,从这一竿子的衣服里,可以看出家里面有几口人:一个很老的男人,一个成年男人,一个刚出生还穿开裆裤的小孩子,还有一个女人——胸还不小。居民区外又是另一番焦急的景象:每当红灯亮起,排队等候的汽车们喷出无聊的尾气,在车灯的映照下把远处的街景烤化了,慢慢流下来,流到嘴角,被人用纸巾一抹,揽过辣椒罐,挖了两大勺,拌进面里,嘬两口二锅头,望着街对面那一家大酒店,门口的保安正在指挥一辆挂着粤澳两地牌的黑色奥迪轿车,嘴里洪亮却毫无意义的喊着“倒!倒!倒!”;车里的人握着一束大红玫瑰,刚一下车,手没拿稳,花跌落在地上,落了一地款款深情;小区的大叔双手掐腰,站在门口和过路的业主嗨嗨地打着招呼;戴着眼镜的年轻妈妈左手提着一袋子蔬菜,右手提着刚背得动书包的小男孩;公交车站等车的人,焦急地望着来车的方向,似乎在等待一个逃离的机会,谁都不想被落下。
如果遇上周末,总会去珠海市区和朋友们聚到很晚。从市区回三灶,如果坐公交车,那便是很长的一段路。公交车“吱”地刹车,“呲”一声将车门打开,人们推搡着踏上,硬币“叮呤,叮呤”一个接一个地落下;人上的差不多了,“呲”一声车门关闭,公交车因为满载,“嗡”地费了好大力气才动起来,“突突突”开始加速;人们整齐划一地向行车反方向微微倒去,直到汽车的声音正常了,才都一个个正起身来,就好像一群人看电影看完了片尾的字幕。公交车里点着昏暗的灯光,除了偶尔的报站声,只剩下奇特的城市安静。旁边的两个女学生嘁嘁地说着悄悄话,一个说着,另一个脸微微发红;她们身边的小哥坐在窗边,穿着廉价西服,头靠在玻璃上,戴着耳机,眼睛不眨地望着窗外,耳机里面的音乐微微溢出,“黑夜的颜色,能否黑一点?”窗外刚好路过一片住宅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两盏相隔甚远的窗同时亮起灯来,两位女主人刚回家,老公都刚好在外面吃;一个老婆婆抱着小孩子,坐在老人专座上,因为瞌睡,头慢慢不受控制,整个身子略略压着身旁的那个站着的中年人;中年人灰暗的眼睛注视着公交车外某个亮点,那亮点因为没有聚焦而变成一个朦朦胧胧的圆盘,他也就任凭万家灯火肆意的燃烧着自己生命;许多人捧着手机,手指不停在动脸上带点微笑的正在聊天,手指不动的人在看小说或者微博。到了下一站,又是一串的全新的“吱”,“呲”,“叮呤,叮呤”,“呲”,“嗡”,“突突突”;人们因为上下车的变动微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身子,然后又是奇特的城市安静——这安静给所有离家在外的人一种享受寂寞的机会。
我有一个不算坏的特质:我能够在陌生人当中泰然自若——我喜欢他们,他们教给我生活,教给我日子。还记得当年,我还处在谈理想的年龄,总是特别不屑于过“陌生人”的生活,他们日复一日,平凡无奇,一瓶啤酒几串羊肉就可以回忆过去。但是过了那个年龄,我才慢慢发现,人活着需要一种充满市井气息的爱。陌生人能给我的,就是时刻提醒我不要忽视自己有这种爱的能力,爱生活的能力。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你永远不会认识,一小部分会和你点头微笑,更小部分会和你开口说话,没谁会和你成为真正的朋友。不过这也是最好的地方,你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是最礼貌的问候,有最节制的安慰,以及最小剂量的温柔。你周围的陌生人就好像热茶里腾起的烟雾:围绕着你却不会融化你。
“吱”,“呲”,“叮呤,叮呤”,“呲”,“嗡”,“突突突”,我下车了。这个时候,没有比吃点夜宵更让人心醉的了。
“来啦”老板娘热情招呼。
我点点头,找个位置坐下。
邻桌的大伯咽下一口面:“最近忙不忙?”
“还好!”听到我说话,另一个常来吃饭的阿姨转过头来,冲我笑了笑。
“吃点什么?”老板娘没拿菜单,只是走过来问。
“不知道啊,”我没主意。
“那来份砂锅粥吧,今天的熬得特别好!”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