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一个雾霾天,一股强烈的流浪的欲望突然从心底升起,并迅速淹没了我,我决定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于是我坐地铁来到了北京火车站。大屏幕上滚动着全国各地的地名,我还没有一去不返的勇气,所以我想了想,决定去一个一天之内能够回来的地方。我决定去售票口随便买张票,两三个小时能到,任何地方都行——只要不在北京。我已经做好了被骂的心理准备,还好售票阿姨没有多问什么,给了我一张去山海关的票:K295。
在等待列车进站的时候,站在我身后的大叔弄丢了他的车票,旁边一位兄弟说他刚才看到有一个人在地上捡起了一张车票。大叔赶紧追了上去,结果那人非要大叔给他五十块钱,才肯把票还给他。车门打开了,火车就快开了,大叔给了他五十块钱——两张十块的,六张五块的。
这一切只想让我更快地逃离北京。
窗外闪过成片的高粱地,农民弯着腰在田地里劳作。终于能感受到一点恬静了。然而车上人很多,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坐在对面的女孩用她的笔记本电脑玩着斗地主的游戏,游戏的声音让我心烦,我盼望着她的电脑早点没电。然而一个小时过去了,她的电池依然坚挺。就在这时候,车到了迁安站,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地方。我决定在这一站下车。收拾包的时候,斗地主的女孩突然问我:“咦,你不是去山海关吗?”我没理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如此直接地拒绝别人,在我的人生里还是头一次。
下车的时候,我看到一个面貌清秀的姑娘。我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我一眼。莫名其妙地,我决定跟着她走。我想,在离开车站之前,我得先买张回去的票,然而到了售票厅我才发现这趟车回来的时候居然不在这站停,而且一趟去北京的车都没有。等我回过神,那个姑娘已经坐上一辆面包车走了。
接下来,我该去哪儿呢?我放眼望去,四周一片荒芜。
“哥们,去哪儿呢?”黑车司机问我。
“去……去城里。”我回答说。
“城里哪儿啊?”
“城里就行。”
“上车吧。”
半小时后,我到了迁安市市中心。我闲逛了十几分钟后,看到了一个公交站牌,我决定随便上一辆公交车,然后随便在哪一站下车。然而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一辆车过来,正好车站有一对聒噪的情侣在吵架,于是我招手,叫了一辆电三轮。
“去哪儿呢?”电三轮司机问我。
“燕安小区。”这是我在公交站牌上看到的一个站名。
“老燕安还是新燕安啊?”
“新……新燕安吧。”
“你在上大学吧?”上车后,司机问我。
“是啊。”我瞎掰着。
“在哪儿上呢?”
“在北京。”
“了不起啊,在北京上大学。”
沉默。
“你家住在燕安小区?”
“是啊!”
“听你口音不像这儿人啊。”
“出去时间长了,家乡话不会说了。”我竟是如此擅长撒谎。
燕安小区到了。门口的保安冲着我笑。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就是燕安小区的居民,我仿佛窥见了自己在这里过完的上半辈子。然而,只是那一瞬间,很快,我清醒过来。我该去哪儿呢?司机师傅把车停在小区门口抽烟,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在骗他,便硬着头皮往小区里面走。听到他发动电三轮的声音之后,我才折回来走了出去。
我又找了一个公交车站,随便坐上了一辆公交车。这是一个与其它地方毫无区别的城市,一家店铺连着一家店铺,没有尽头。看着窗外这座陌生的城市,我突然感到自己的荒谬可笑。我来这里做什么?我又要在哪一站下车呢?
公交车开到了终点站。荒凉的郊区。有一所空旷的学校。人烟稀少。不远处能看到连绵起伏的山脉。这时候,天快黑了。我又坐上了另一趟公交回城。看到路边有家旅馆,我匆忙下了车。
我累了,倒在旅馆的床上便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八点。灯打不开,我走下楼,还没等我开始问,老板娘便充满歉意地对我说,停电了,已经停一天了,一会儿就来。
我出去吃了一碗兰州拉面,回来后跟老板娘要了一根蜡烛。借着蜡烛的光,我站在窗口眼望着北方,北方之上还是北方。我在想,如果我一直往北走,是不是就可以走到世界的尽头。
窗外的街上,有几个结伴而行的少年,学生模样的少女飞快地骑着单车,还有几个身材苗条的女人站在洗浴中心门口。我渴望同他们交流,我想融进他们的生活,我已经厌倦了做一个冷冰冰的观察者。
我是在逃避吗?事实上,逃到哪里都没有用,盘旋在我头脑里的永远是那些熟透了的记忆。我想起卡瓦菲斯的一句诗:“既然你毁掉了你的生活,在这个小小的角落,你便毁掉了它,在整个世界。”
还是没有来电。为了避免胡思乱想,我决定下楼去跟老板娘聊会天。今晚她的旅馆里只有我一个客人。
“不好意思,今天晚上可能不会来电了,”她看到我,带着歉意说,“这里晚上从来没有停过电。”
“正好被我给赶上了,是吧?”我坐在了进门的沙发上。
“是啊!呵呵,你来迁安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是要去山海关的。”
“坐错车了?”
“也不是,半路我突然想下来了。”
灯光太暗,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她养了一条叫球球的狗,这时候,她正跟球球说话。
“球球,球球,你干嘛呢?”她看着狗,问我,“那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呢?”
“我也不知道,我转了两躺公交就到这儿了。迁安是唐山市的吗?我听这儿的人说话都有一股唐山味儿。”
“不是,迁安是一个市。不过离唐山不远。你从哪儿过来的?”
“北京,”看她有些困惑,而我又害怕她问更多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我便迅速转移了话题,“这旅馆是你一个人开的?”
“不是,我和我对象一起开的。你是大学生吧?”
“你怎么知道?”
“一眼就看出来了。大学生看上去就是有素质。”
“有啥素质?”
“说话呀,一举一动都能看出来。”
球球跑了出去,她追上它,把它了抱了回来,坐在我旁边。
“你今年多大了?”她问我。
“二十四。”
“比我大四岁,”她笑着说,“比我对象大一岁。”
“跟你们一比,我老了。”她竟是一个九零后。
“呵,不至于吧,你有对象吗?”
“没有。”
“怎么不谈一个啊?”
“没人看得上我。现在女的要求都高啊。”
“也不一定吧,啥人啥命,都想找好的,也不是谁都有那命。”
“这意思,只有认命的女人才看得上我呗。”
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到了十一点。她告诉我她是在网上认识她丈夫的。结婚半年了。她说她丈夫一天到晚打魔兽,这让她很生气。她还跟我讲了一些奇怪的旅客的故事。她说这里住过嫖客、住过妓女、住过失业的、住过吸毒的。她说干这行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不过后来我没怎么注意听,她讲了些什么我都记不太清了。
再后来,我就回房睡觉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同这个年轻的老板娘聊天算得上是这次旅程最华丽的段落。
早上醒来的时候,恍如隔世,我甚至记不清这座城市是叫迁安还是临安。昨天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平淡无奇的梦。
我下楼退房的时候,老板娘正在洗头发。我把房门钥匙和半截蜡烛放在前台便离开了。昨天晚上老板娘告诉我汽车站有车回北京。
我来到汽车站,发现离现在最近的一趟车要在下午两点才出发。就在我坐在花坛上考虑着怎么度过这几个小时的时候,一个黑车司机走过来问我去不去北京。我便上车了。同行的还有两个青年。其中一个戴着耳环。
路上耳环青年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他母亲打过来的。
“你在哪儿呢?”
“在去北京的路上。”
“你去北京干啥呢?”
“工作!”
“你咋不跟我说一声呢?”
“跟你说你会答应吗?”
在过一处收费站时,司机不想交钱,他猛踩油门冲开了栏杆,然后像亡命天涯的杀手一样向前猛冲。就要加入北漂一族的耳环青年显得很兴奋,他说,我下次还要坐你的车,我喜欢这种刺激的感觉。我们都朝后看,一直也没有见到交警追上来。三小时后,车到通州了,北漂青年说:“快看,北京这楼!”
我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像一条硕大的爬虫,我看到北京飘飘然地在我眼前扭动。
我没有够到云彩,但并不意味着云彩不存在。
——梅萨(Antonio Segura Mesa)
注释
[1]标题引自野孩子乐队的同名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