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成为心理咨询师的故事(三)
我在武汉中德医院精神科学习。
每天早晨,一辆“摩的”会通过坑洼的乡间小路,送我到一栋独立且封闭的小楼下。我上到二楼,在两扇亮晃晃的不锈钢门外,轻轻敲门。内勤人员过来,一扇门不动,另一扇窄窄地裂条缝儿。我猫着身子,斜步跨入。
这里讲一下我进精神科的第一天,和送Z姨外诊的故事吧。
第一天报到,我的带教老师Y医生,交代我几条注意事项。与病人交谈要有人陪伴;始终正面对着病人;站位时注意站在墙角以确定身后无人;所有办公室都使用一把钥匙,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人必须锁门,以防房内的办公用品被病人用作自杀的工具,等等。我掏出笔记本,把这些话逐条记录下来。
8:30分,院长走进医生的办公室。房内穿白大褂的人于是默默地聚拢在一起,站成一个圆圈。有位护士却稳坐不动。她面前摊开的大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记满小字。忽然,这位护士放声朗读起来。她的语速很快,什么几床谁谁,昨晚吃什么,睡觉好不好,大便一次两次,用药什么加什么,叽里呱啦一大堆。站成圆圈的人表情严肃,听她朗读,胳膊或垂或抱。我听了几句,感觉无聊,站得还挺累,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顺便翘起我的二郎腿。Y医生见状,朝我悄悄伸出手掌,掌心向上,四个手指连连翻动,打手势让我站起来。我醒悟,这是在开会。慌忙放下二郎腿,低头起立,跟着大家聆听那位护士念报告。
这种每天早晚各一次的交班,工作人员必须全部到场。护士说完内勤说,内勤说完医生说,医生说完领导说,领导说完大家“嗯呐”片刻,面面相觑一番。少顷,领导一声令下,“散会”。
交班完毕后,稍停几分钟,医生护士齐齐向门外走去,Y医生对我说:“查房,”就也往外走。我跟在他的身后,去看视在这里住院的精神病人们。穿过长廊,到了拐角,进入一个大房间,里面挤挤挨挨地坐满了人。中间两张拼在一起的桌子旁,有护士在给病人测血压、量脉搏。病人在椅中安静地坐着,听到叫他的名字,就上前接受检查。他们的穿着,并非传说中那种竖条纹的“病号服”,而是各自的居家服装。
医生从最靠门的一个病人开始,依次询问情况。
“你怎么样?”医生问。
“还好。”病人答。
经典的查房开场白。
这时,医生偏好双臂交叉,叠放在胸前问话。护士年轻乖巧,则多半腿勤嘴利,胳膊时抬时放。病人与医生对视,目光有的呆滞,有的炯炯有神,不过那“神气”过于精光四溢,令人产生异样的感受。
查房完毕,回到办公室,有一会儿放松的时间。工作人员进进出出,吹口哨上厕所。然后,“哐当、哐当”,把一个个夹着病历的不锈钢文件夹,从移动的架子上抽出来,扔到桌上,续写病历。
Y医生拿出一份完整的大病历让我自己先看。这里边夹的东西可真不少。包括:
1、表格化的体温单。记录按时监测到的脉搏、体温、呼吸、血压及大便的次数,以表格的形式呈现。我乍一看,以为看到了股市K线图,不由得拿着表格请教Y医生:“这么画出来,能否预测病人症状的未来走势?”答案是“否。”通过这个单子能看到病人的历史和现状,但是关于未来,很多表格在内科有此功能,在精神科则不大可能。
2、长期医嘱单。包含了开始和结束两大部分。可见任何事情要看长期时,总免不了有开始和结束,免不了生与死。
3、临时医嘱单。更当下,一遍过的事情,简单明了是它的特点。长期医嘱单是黑色的,而临时医嘱单是红色的。因其短暂,所以热烈吧,如同泰戈尔所说,“使之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4、住院病历。仿如新闻报道,一样是5个W——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原因(主因)。而病人的主诉类似于报道的头条标题。起病形式、主要症状加时间,20个字以内,把主因说清楚。它不能用医学术语,文字不能太华丽,最好想象成家属对你说话,只是更简洁凝练。写病历用的都是描述性的语言,所有的信息来自于病人和家属,医生进行归纳与总结,按照时间顺序,明晰几大脉络,再围绕一两个节点,做重点的症状描述。
5、粘贴报告单。在这里只有科学实证,难有艺术感觉。
6、护理记录。物化的观察描述。护理记录是最好的质性研究素材。像有人对病人架了一台录像机,定时去抽取录到的情境,然后如实陈述。在此基础上,护士的岗位职责是执行,而不需要有太多的预设,那将妨碍真正出色的护理工作。在医生那里,说的最多的一个词是“控制”——针对症状,斟斟酌酌、增增减减用药的剂量。精神科是一个控制的世界,现象层面的药物滑动。
7、入院知情同意书。
8、入院通知书。
我感觉来到一个新奇的世界,非常兴奋。每一本病历,都是描述的、真实的、虚幻的、精神病的、发作的、控制的、语言的世界!
我一页一页地仔细看病历,恨不得把它吃下去。我发现,一本病历,就是一场叙事;精神检查,就是谈话检查;谈话检查,是“我想了解你”的台词对白……医生的工作,是写作。
时间很快过去了。走廊里有人喊:“开饭了,”到了午餐时间,医生和护士又都向餐厅走去。我也去餐厅,看病人吃午餐。
每个病人的面前都有两个碗。一个盛饭,一个盛菜或者是汤。病人统统没有筷子,他们用塑料长勺吃饭。即使吃面条也用长勺。大部分病人吃饭时都很安静,只有坐在第一排的那个小伙子话多。这小伙子长得真帅。他眼中透出炽热狂野的气息,某种极致表达的目光,比好莱坞的明星还有型。我想,如果不是在精神病院,还不知有多少女生,要为他的目光痴迷呢。
病人午餐后,是工作人员吃饭的时间。Y医生给我一张饭票,领我到楼下的食堂打饭。工作人员和住院病人吃的饭菜一样,不过多加一个菜。我端着打好的饭菜上楼吃,味道挺好,虽然辣了点。接着进入午休,整个精神科慢慢地安静下来,医生、护士、病人统统休息了。我一个人坐在楼道里。这栋大楼的通风很好,安静整洁的氛围,唤起我遥远的记忆。小时候,时常在妈妈工作的医院传染科,她的办公室里自修功课,现在,同样孤绝的环境,同样令人紧张的病人……瞬间,我涌起一股冲动,希望能在这里有个单间,每天吃饭、睡觉、洗澡、写作。
思绪翻滚流淌,我坐得疲惫了,于是起身,在走廊里来回溜达。
忽然,一群男病人从拐角冲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那个目光狂野的小伙子。他直线向我逼近,大声问道:“你是新来的医生吗?”我想起Y医生交代的话,赶忙转身,背靠墙壁。看他越走越近,我神情慌乱,犹豫片刻,扭身奔回办公室,站在医生们的中间,抚胸喘气。
这时,Y医生告诉我,可以去和一位女病人谈谈话。我有点怵,问他:“我一个人谈吗?”Y医生笑了,“好吧,我领你去。”他说。
我跟从他走进女病房。病人小J住的是双人间,一级护理,目前单独住。小J在房间里走动,看到我们,停下来。
“小J,”Y医生喊她,“这位新来的黄医生想跟你谈一谈,她是心理医生。”小J看看我,想了一下,“谈什么呢?”她问。
我窘在当地。谈什么呢?
“随便谈谈。”Y医生说。看到小J点头,他提议:“到这里谈吧。”领我们到接待探视家属的接待室。我进门后,他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一转身,出去了。
我和小J两人站在房内。
“坐吧,”我硬着头皮说。
她坐到椅子上。我四处看看,隔了条通道,坐在她的对面。不知该说什么,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对视一会儿,小J开口:“你坐在那里好乖啊。”
我无话可说。
“你要问我什么呢?”小J问。
“一定要问什么吗?”我回话。
她笑了。
沉默。
“想问我什么呢?”她又问。
我实在想不出要问她什么,只好说,“不问问题,随便聊聊天?”
她又笑了。
再沉默几秒钟。
“那,没什么问的,我走了。”她说,站起身。
我还是不知道该问她什么?
“如果不问什么,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行吗?”我对她说。
“行。”她笑笑,“不过我渴了,要去喝水。”说着走出门外。
我僵在座椅上,左右为难。
“小J,你干什么?用你自己的杯子喝水去。”我听到内勤师傅在走廊里喊她,急忙出门查看。小J拿了别人的杯子在喝水,这在病房是不被允许的。她把杯子还给师傅,不看我,径直走向她的房间。我知道谈话不可能再继续了,于是关上接待室的门。
我回到医生办公室,Y医生问道:“怎么样?”
“一定要问病人问题吗?问答,而不是倾听?”我懊恼地问他。
“那是心理治疗吧。”Y医生回答,“在这里你不问她,怎么知道她想什么呢?”
我无语。拿本病历,一页一页地翻看。
下午四点多钟,走廊又传来“开饭了”的喊声,是给病人开晚饭。我依然跟在医生身后,去餐厅看他们吃饭。最后,是五点的交班仪式。下午交班没有上午郑重,比较随意地谈谈病人情况。然后,护士美眉脱掉白衣,换上高跟鞋,一步一摇,下楼而去,嬉笑怒骂,渐行渐远……
两天前,Z姨开始胃疼,吃不下东西。考虑到她以前得过胃炎,医院担心她旧病复发,于是通知她的家人,带她出外就诊。今天一早,Z姨的姐姐和弟弟到达医院。我的带教老师Y医生陪同就诊。他对我说:“你也去吧。”我想,或许因为对方是女士,他把我也带上了。
Z姨笑眯眯地好高兴。从其它医院转到精神科五个半月,这是第一次出门。她穿上一条长裙,换上黑色厚底凉鞋。鞋跟的高度,让Y医生看了一声惊呼:“你穿这鞋子?”
等Z姨另换一双平底绣花鞋后,我们坐上医院派出的面包车,出外就诊。
上车后,Z姨一言不发。她的双手放在腿上,眼睛盯着窗外。忽然,她转头冲我,莞尔一笑,问道:“你坐在那里,舒不舒服?”
我点头说好。
她接着看窗外。过了一会儿,又问我:“你舒不舒服?”
我又点头。
车子一路行驶,她再次转头,问我舒不舒服,我含笑挪动身体,把胳膊搭在椅背上,对她说:“我很舒服。你呢?”
“舒服。”她说:“五个半月了,没出来过……”
“那你开心吗?”我问她,语调带着放飞风筝一般地快乐。
“有点伤心。”她轻声作答。然后,面朝窗外,慢慢地发呆。
过几分钟后,她又追问我:“你舒不舒服?”这一路上似乎她最关心的,就是我坐在座位上,舒不舒服。
车子驶入医院,我们下车,步入门诊大楼。她的家人已经联系好了医生,直接带她去做检查。起初,我担心她逃跑,像个贴身保镖,如影随形,连她取尿液,也跟她同上洗手间。Y医生让我坐下,对我说:“你不用担心。坐这里等就行了,她不会跑的。”
“为什么?”我问。
“她家里人不想她回家。她没地方去。”
“嗯?”
Y医生向我介绍更多Z姨的情况。Z姨年近六十,得精神病二十多年。“她儿子去年死了。老公中风后没人照料,现在住在一个福利院。媳妇带着两岁的孙子,上不了班。她要是回去了,也没法安置她。”
经过两个小时的检查,结果出来了。Z姨没什么大病,只是普通的肠胃炎,吃点药就行。这时,时间到了十一点。她的弟弟走上前,邀请Y医生:“一起吃个午饭吧,再回医院?”坐在我身旁的Z姨,也一个劲儿地说:“Y医生是个好人,多谢Y医生,一定要吃个饭。”
“吃饭?”Y医生略略沉吟,问她弟弟:“她老公住在哪儿?离这里远吗?”
“不太远,几站路吧。”弟弟说。
“干脆趁今天出来,让她跟老公见个面。带她去见她老公,再一起吃饭吧。”Y医生提议。
弟弟和姐姐互相对视,并不答话。
“见一下,见一下,见一下……”Z姨突然说个不停。
“你们就打电话叫她老公吧。”Y医生做了决定。姐姐和弟弟于是一个打电话,一个陪我们打车,去Z姨老公住的福利院。
在去福利院的路上,Z姨表现出与早晨截然不同的状态。她由茫然的沉郁,变成欢快的激动。双手不停地在大腿上揉搓,嘴里念念有词:“见一见,一年多没见了,见一见面……”
我问她:“你想他吗?”
“老夫老妻了,”Z姨腼腆地一笑。
我以为她的意思是“无所谓”,谁知Z姨接着说:“他也想我,我也想他。”
在一条颇为繁华的大路与一条小路交叉的路口,我们下了出租车。沿着小路向内,走在弯弯曲曲的弄堂。周边的院子,越来越破败。到了一座独立的小院前,我们进了院内。小院毫无绿化,一栋二层的矮楼,是Z姨老公所住的福利院。几个老人在走廊上,扶着墙壁,缓慢地挪动身躯,发出“呿,呿”的声响。一位跛腿老伯,从光线灰暗的房间走出,看到Z姨,他“哼”了一声。扭头盯向院落。
弟弟赶忙向他介绍我和Y医生,老伯收回视线,看看我们,说:“就在走廊坐吧。”或许意识到这样说不礼貌,他接着解释,“里面的气味太难闻。”
我和Y医生在走廊的一条长椅上落座。
Z姨和她的老公,坐在相邻的另一条长椅上。
“头发怎么这么难看?”Z姨望着老公说。
“哼。”老公不理她。
Z姨伸手,想摸老公的头,但是她的手,终于没有落下去。忽然,她抓住老公的双手,“我看你指甲剪了没?”
“造业呀,造业!”老公恨恨地说。
Z姨笑眯眯地侧脸,对着老公说,“别这样,我们还有孙子。”
她的脸上,现出欣慰的神情。
“哼。”老公指着房间,“这里条件这么差,我要回家。”
“回家?”Z姨不说话了。
坐在破烂的长椅上,老两口黯然无语。
“这里是我见过的条件最差的福利院。”Y医生打破沉默。
“只能这样了。”弟弟叹气。接着转移话题,“我们就在附近找个馆子,随便吃点吧。”
“好。”Y医生起身,向外走去。
我们一行人在人行道上缓缓而行。前方有个身形瘦小的女子,迎向我们而立,挡住了去路。她一手撑伞,一手牵着一个小男孩。
“快叫爷爷奶奶。”Z姨的弟弟冲小男孩喊。原来是媳妇带着孙子赶到了。
小孙子像只受惊的小鸟,看到我们,迅速张开双臂,紧紧抱着妈妈。他把脸埋在妈妈的身上。发觉奶奶伸手要来抱他,埋得更深了。
“吃饭去吧。”爷爷淡淡地说,一瘸一拐,领先横穿马路。
我快走几步,追上爷爷,搀扶他的胳膊,走到马路对面。
一群人在餐桌旁落座。爷爷居中,左首是我,右首是Z姨。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我提醒姐弟,“有相机吗?给他们照张相吧。”于是我和Y医生拿起他们的手机,替他们拍照,摄下孙子在妈妈的怀里,爷爷奶奶加上舅爷姨奶紧密凑成的全家照。
吃饭时,Z姨不停地给老公夹菜。老公嘴角下撇,一脸恨恨,不看她。
“我要出院。”Z姨忽然不吃了。
“这怎么说。”弟弟不悦,“你怎么出啊?”
Z姨不理弟弟,仰视老公,温柔地说:“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你又跑北京找毛主席了,又拿刀砍我,怎么办!”老公气鼓鼓地回她。
“我就是脾气怪点嘛。”Z姨陪笑为自己开脱。
“你那是脾气怪?二十多年了,不知啥时就这样。造业呀,造业!”说这句话时,原本坐在我和Z姨中间的老公,转过身去,膝盖倾向Z姨,夫妻间的距离,变成一张纸那么近,而他和我之间的距离,则有二十本书那么远。
那时,我悄悄地别过脸去。这对贫穷而卑微的老夫妻,晚年丧子,一个住精神病院,一个住福利院。相别一年后再见,执子之手,却不能与子偕老。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沉重与悲苦。
在电影《一代宗师》中,宫二对叶问说过一段话:“我爹告诉我,练武功有三个境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我见到了前两个,却没能见到最后一个。希望你能替我见到它。”
学习心理咨询,是否也有这三个境界?
见自己,见到自性的无二;见天地,见到天地的无边;见众生,见到众生的什么呢?回答大约是“苦”!
我们是众生,我们是苦的。
成为一个心理咨询师,就是希望自己别太苦。也期望别人能够脱离痛苦,幸福生活。
度自己。
度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