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外国同学聚在一起讨论西班牙人时，若有一个当地人在一旁偷听，准会把他气得不轻。最常出现的一些形容词：热情、豪放、直率、冲动、粗鲁、顽固、单纯、吵闹、懒惰、嗜烟酗酒、胸无大志、得过且过……有切实的部分，也有苛刻的部分，但依然可做一部分西班牙人性格分析的参考。当你看到有一群人在安静的厅堂里大声喧哗、吵吵嚷嚷、仿佛一群难得进城的农民、对看见的每一件新鲜事津津乐道的评头论足，那多半是些西班牙人；当你看到一个个子不高的女子，浓浓地绘着两只黑眼圈，盖过臀部的长上衣、瘦口牛仔裤、高跟鞋以耀眼的色彩乱七八糟的混搭在一起，悠悠然地朝天空喷出一口烟，开口便是那粗嘎低沉的破锣嗓，那十有八九是个西班牙女人；当你看到一群人围在某处喋喋不休地争论，与小贩耐心地拉锯，讨价还价，为买到廉价假名牌而喜不自胜，在咖啡厅为了几毛钱的小费争论不休，那极有可能是西班牙人；当你在该工作的时间看到一群职员挤在厨房插科打诨，一杯咖啡能喝上半个小时，或在办公室内天南海北地胡扯瞎说，半天也出不了一点像样的成果，不用说了，那必然是一群西班牙人。
西班牙这个位于欧洲极南地带的小国，向来被视为野性与远离文明之地，并一再遭到其邻居——来自文明世界的其他欧洲国家的嘲笑。过了比利牛斯山就是非洲了——这句不留情面的讽刺来自于他们的老邻居法国。直到今日，即便没有明说，法国人多半依然有点看不惯西班牙人，瞧不起他们那一副乡巴佬的神情，那井底之蛙似的孤陋寡闻，那一身不伦不类的装束打扮，那混合着香烟、大蒜和烈酒味道的一股土包子氛围；英国人受不了他们太没有礼貌、大大咧咧、随地乱抛垃圾之类缺乏教养的习惯层出不穷；而对德国人来说，西班牙人那种自由散漫的作风，以及因此造成的蜗牛似的低效率则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的。落后、危险、脏、乱、差，这就是所谓的“先进”欧洲国家对这个南欧小国的一致看法，而它能够吸引大众的，则是低廉的消费、充沛的阳光、丰盛的食物、带有阿拉伯味道的异域风情——还好有这些，这个一团乱麻似的国家才能靠旅游业撑起它的经济。可是紧接着又出现了新的问题：西班牙人的英语水平总体而言是全欧洲最差的。一个旅游大国中的服务人员几乎全员不会说英语，你能够想象吗？
在古罗马帝国时期，当时的拉丁士兵多半驻扎在伊比利亚半岛一带，这些一身蛮勇的武士，把首度罗马大相径庭的粗率的举止、对礼仪满不在乎的豪放、简单的思维方式留给了当时的西班牙，与此同时还将变了味的拉丁语——简化的发音，夹杂着大量的粗口和铿锵有力的脏话——演变成西班牙语流传至今。这种只有区区五个元音的语言足以毁掉大部分优美的英法语单词发音，每每在翻译之际将之生生转化为声调僵硬的乡下话，然而，舌头爱打结的西班牙人却对他们自己的语言充满了骄傲，仅仅因为它阴差阳错地流传至了南美，成为了世界第三大语种，这便给了他们一个绝佳的自欺欺人的借口，认为自己无须重视对英语的学习；相反地，他们的语言是如此伟大，全世界人民真应该人人学会西班牙语才对。
从对语言的态度便可看出西班牙人的某种基本的国民性——历史原因造成的狂妄自大和现实中的妄自菲薄微秒而复杂地交缠在一起，成为了他们的一个打不开的心结。一方面，如今的西班牙人依然念念不忘昔日黄金时代的辉煌、海上无敌舰队的荣耀、凭借一己之力征服大半个南美洲的鼎盛；而另一方面，殖民时代的不可一世与现今的潦倒落魄又形成了如此充满悲剧性的反差，当今的西班牙堪称西欧世界最落后的国家之一，经济上全仰赖着欧盟的资助才勉强维持在平均线水平，无论政治、经济、文化的哪一方面都与它的几个邻居差了老大一截，怪道他们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当他们面对英、法、德等欧洲大国的时候，心中总会涌起一股微妙的自卑感。如今的西班牙人可欺负的对象，便只剩下邻居小国葡萄牙；然而，同为“欧洲落伍国”的葡萄牙国民，至少还有着某种自知本分的谦虚，并可以此激励自己的进步；相比之下，今天的西班牙人却依然像是塞万提斯笔下的爱做梦的骑士堂吉珂德，不愿面对残酷的现实，而成天陶醉于昔日的辉煌中来进行自我麻醉。在西班牙，历史传奇小说的销量依然是所有图书种类中的第一名，让西班牙人可继续津津乐道于“想当初……”的美梦中，若让创作出堂吉珂德以期警醒世人的塞万提斯知道了，真不知他老人家是该大哭还是该苦笑呢？
西班牙人的性格，相比其他国家的国民来说算的上是相当单纯，只是未免让人又爱又恨。拉丁民族的豪放善良尚且算是事实，只是论程度远远比不上出自同门的拉美后裔；而有些优点，过了界限便也成了缺点。开朗奔放的同义词便是自由散漫；直率走到尽头就是无礼；单纯地过分了就会变成死脑筋；有个性这个说法，其实指的就是缺乏集体主义精神。若说起西班牙人的百般缺点，最明显、最可恨的莫过于一个懒字。时间在这里是最不受重视的东西，由得人们随意挥霍。迟到在大部分情况下都可以预见，如果一个聚会订在九点，那么请做好直到十点半也看不到几个人影的心理准备。西班牙人对待上班迟到，可谓是世界上最宽容的，只要控制在半个小时之内，大家基本上都视而不见。同样地，在公司内部，人们也习惯了边听音乐边工作，边聊天边输入文件，边煲电话粥边查资料，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学生的拖沓无效率较之更甚，例如几个同学聚会一次，讨论一门功课的议题，那必定先是你等我，我等他，在约定的见面地点先消磨上半个小时；随后，开始讨论之前要去共进午餐，由于西班牙人对美食和节俭两方面的执着，因此只要不赶时间，他们很情愿花上一个小时满街地寻找某家“经济”的餐馆，只为省下那两欧的差价；接着，当你在餐桌旁坐定，就必须做好再贡献出两个小时时间的准备，因为在法国、西班牙、意大利这些南欧国家，午饭是一件如此神圣的事，你别想说服他们放弃这个一天中最大的享受。他们会坐在某家小酒馆中，一边与侍者聊着家常，一边细嚼慢咽，慢慢品尝从面包、沙拉到餐后甜点的每一种食物，足足在这张餐桌旁耗上两个小时。快餐文化在这里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惨败，在西班牙人看来，如果把吃一顿丰盛的全套午餐的乐趣，换成可以快速解决的三明治和汉堡，那么人生的意义也减少了一半。也许在美国人、日本人看来，进食只是为了补充能量的不得已之举，但是就西班牙人而言，满足自己的舌头与胃，却是一项至高无上的、不可敷衍了事的神圣义务。
总算吃完了午饭，可是酒足饭饱，人也变得懒洋洋的，如何开动脑筋工作或学习？看来有必要进行饭后的散步——又一个小时就这样不见了。终于，胃里的东西消化了七八成，也差不多到了下午三点左右，该去喝上一杯咖啡了。自然，咖啡馆和酒吧一样，又是一个大侃八卦的好场所，一旦闲聊起来时间便过得更快，当你回过神来，想起今天约会的主要目的是讨论功课，这时早就已经是黄昏了。你的一天，就在西班牙人的诱导下，莫名其妙地被浪费了个精光；并且不要忘记，至此为止，那个作业依然连影子都不知道在哪里那。
这便是西班牙人的效率，拉丁式的办事方式；难怪人们把这里称作员工的天堂，老板的地狱。
要与西班牙人搞好关系，最切实有效的方法就是学习骂脏话。由于西班牙语发音的干脆利落，也因为它的僵硬，使它成为了一门非常适合吵架的语言；而西班牙人又尽情地将这一点优势发扬光大，发明了层出不穷、千变万化的脏话和粗口。西班牙语的粗口是丰富多彩的，且拥有一种其他国家无可比拟的普及性，全国上下几乎无一人不会说粗口骂脏话。话里带粗口已经成为了某种如此深入人心的习惯，以至于许多人一天不骂上一两句便会舌头发痒，西人们也早习惯了明星在电视上的脏字横飞，教授在讲台上挥洒自如地把粗口夹带在自己的讲义中，“Joder”或者“Ostia”之类的词，可以囊括包括惊喜、愤怒、意外、迷惑、郁闷、烦躁等等从喜到悲的各种感情，你必须听着西班牙人那有力的骂声中蕴藏的各种音调，才能根据实际情况作出各种相应的判断。擅长骂脏话、能够在合适的情景下，以不屑一顾的表情，有力地迸出一句“带劲的”，是一项受人尊敬的社交本领，若是哪个外国人能够将之挥洒自如的话，那更是可以赢得一片喝彩声的。西班牙人之所以被称为“欧洲的乡下人”，被视为粗鲁的代名词，无疑就是因为他们对骂粗话的这种津津乐道所造成的。
西班牙人的粗鲁和率直本是一体，凭良心而论，这是一个思想单纯、天真、一根筋走到底的性格简单的民族。就算礼数上也许略有欠缺，但西班牙人的待客之道在欧洲总体而言广受好评，大多数外国人，包括各裔的移民，都能在这里受到真诚友好的欢迎。种族歧视这个现象，在这个国家并非不存在，但与其他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欧洲大国相比，症状毕竟要减轻了许多。而即便对拉美移民有着种种矛盾复杂的心情，西班牙人依然老实承认：自己的生活离不开移民的支持。人际关系上鲜少出现钩心斗角，大部分西人都是直性子，心中想的不讳立即摆上台面说，言语也不甚客气，觉无亚洲人在交际中种种进退拿捏的含蓄探测，一开始一句句直来直去的话语像是拿刀直直捅进你的心里，时间长了倒也觉得爽快利落，少了那些瞻前顾后的束手束脚。
只是，要与西班牙人打成一片并不困难——只要你会喝酒蹦迪开玩笑骂粗话就可以了——可是要与之深交就又是另外一回事。西班牙人的性格以热情奔放著称，出外喝酒玩乐，喜欢呼朋唤友，成群结队，与陌生人随便攀谈两句便开始勾肩搭背，神态亲昵，聊起天来又是这样滔滔不绝，只可惜，亲密的身体接触不等于内心的坦诚相待，要从无数日常琐事的八卦中掏出他们一星半点的真心话，实在也不容易，就算偶尔有人向你敞开了心扉，如何继续对话下去又是对我们这些外国人最大的考验。也许是西班牙人本身的思维方式与众不同，又或者是因为无法忽略的文化背景差异，总之，与西人做酒肉朋友易，交贴心知己难。交流的障碍是双向的，问题不仅仅在于语言；就算听到我们的心事，西班牙人也会如闻天书，听过算数，东方人骨子里那种对未来不安定的悲观，未雨绸缪的危机感，无事给自己加压加码、束手束脚的沉重人生，实在不是生性乐观、得过且过的这帮人可以理解的：享受好今天不就行了，管明天那么多干嘛？
西班牙人听异乡客说起如何闯荡天下，游历世界，无不听得津津有味，神态恭敬专注，只是羡慕归羡慕，叫他们也学着放下身边的一切出外游历，换个新鲜的环境去开开眼界，那是学不来的。在西班牙，出国远行是一桩大事，敢于告别父母亲友，远赴他乡追求理想的，绝对是大多数人眼中的异类。大多数人满足于自己生活的小圈子，既不想改变更不高兴扩大，还总以为自己的小世界已经是世界上一流的居住地了。许多人在一个小村子中度过一生，连首都马德里都没有看到过。改变周遭环境一事，大部分人都无法接受，许多人连到邻村邻省去工作都像是委屈了似的，若要叫这样一群人去一个甚至无法用自己的语言交流的国家，可以想象他们会是多么惶恐不安，战战兢兢，当件天大的事；若是若干日子后安全地活着回来了，这一历险就变成了某种荣耀，可以显摆一辈子，例如：老子二十年前曾经在美国住过一个月……老实说，在人才可以自由流动的欧盟内部，西班牙人这种过度保守的态度，难免让人看了笑话。在大多数西方孩子都已经把周游世界作为自己的成人礼的这个时代，西班牙的出国交流学习项目却无人问津，外派的工作一律被视为苦差，许多人连出个远差还要事前忐忑好几天。这一方面是因了他们的目光短浅，把自己国家之外的地方想象成是遍地的强盗、黑手党和坑蒙拐骗，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他们的安于现状和缺乏冒险精神。另外，还必须要考虑到他们那确实糟糕的英语，以及之前多年的独裁历史阴影造成的对外界的疏离感。
眼界一旦被局限，思维也会变得狭隘僵化。当西班牙人不可理喻起来的时候，任何人都会控制不住想要敲一下他们的脑袋，大骂一声“井底之蛙！”的冲动。欧洲的情况有所耳闻，南美的政局模模糊糊知道些，美国的新闻全世界的人总都得关心下——除此以外，这个世界上其他大陆的情况在他们的脑中就只剩下了一片空白。远东对他们来说，就像冥王星一样遥不可及，是不相干的另一个世界。关于中国的认知，有些人甚至还停留在清朝的古装戏时代，竟问我如今的女孩是否还需要裹小脚。而且，与其他国家的亚洲热、东方热比起来，西班牙人对我们的文化却是那样的漠不关心——老实说，他们对随便哪个新鲜的外国文化都是一样的毫无兴趣，也并没有通过外国朋友了解异域概况的自觉，更遑论去接受、去吸收、去学习、去思考。外国人也罢，外地人也好，只要能够陪着他们喝酒吹牛足矣，至于什么文化背景、哲学理念那么深刻的事情，还是少打交道为妙。更气人的是，无知造成了误判，西班牙人对外部认知的空白，使得他们能够理直气壮地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优秀的国家与国民。在西班牙人口中的自己简直堪称完美，什么都是他们最好，要从这些人的嘴中骗出一句“这一点我们确实不如人”，等下辈子吧。法国的美食？——都是花巧，哪里比得上西班牙的真才实料；英国的老派？——伦敦的鬼天气跟这里的艳阳天没法比；美国的富有？——哈，美国佬，才两百年历史的暴发户，有什么资格对我们这个曾经的美洲殖民大国说三道四……按照西班牙人的说法，他们的海滩是世界最美的，天气是世界最晴朗的，食物是世界最美味的，历史人文是世界最悠久的——尽管除了他们自己，谁都不认为是那么一回事。这种可笑的傲慢，以及对其对手情不自禁的存心贬低，听来真让人哑然无语。
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我依然意犹未尽——也许在读这篇文章的人看来，我对西班牙人厌恶至极，甚至已经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严重。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些话，非要外人来说才算得上客观。若西人能够原谅我的言语刻薄，姑且当作是良药苦口，以此为借鉴略略改一改他们的种种国民劣根性，便也不枉费我辛苦罗列的一片好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