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处,仿佛离开过很久一样,疏远顿觉而来。时节已经到了立夏,万物至此都长成,生出浓郁的青葱,繁茂着在门前屋后,漫山遍野。成为这个季节最肆无忌惮的盛开与怒放。清晨的院落,树梢上传来热闹的叽喳声,昨夜的雨水浸透了地砖,门前的鹅卵石,草丛上粘满雨露。
霏霏细雨,还在空中悄然无息地飘落。而远眺苍山山脉,在天地之间,云雾缭绕,如梦似幻。雨季,终究是来到了,在长长的徘徊中蓄酿过烦闷的等待。
巴顿离家出走,已然数日,仍不见回家的踪迹。估计这回算是凶多吉少。剩余的狗食,它刨过的土坑,空荡的木笼子摆放在一边,显得死寂。据历来的住户反馈,我这院子还真是有些诡异,先后丢失过好几只猫狗,有人说是门风太开野,也有人说是地气儿多散离。我们就凑且当做一时疏忽的借口吧,好安抚愧疚。去兰若寺,算是这一段时间过于单调的一种调和。
有些海,并不是海,比如在云南,人们通常称许多湖泊为“海子”。比如海西海。那的确是个隐秘的世外之地,青山绿水怀抱之中,充满了隔绝感。无过往硝尘,没有什么居民,更谈不上如织的游人。暂新的高速公路,从昆明到丽江,一路往西傲慢延伸。像是城市的扩张,在那些高山峡谷、崇山峻岭之间。视线之中,蜿蜒交织着重重山峦体肤上的田野、村落、山林、河流与湖泊,开阔的风物格局,自然让人心旷神怡。参差坐落的风车,在巍峨雄浑的大山之上,旋转着凤舞而过的翅膀。坝子与坝子之间,看似很近,有时却是非常遥远的距离。车子驶离高速公路,然后穿过温泉酒店林立的小镇,货柜车拉起常常的扬尘,抹在临街红底黄字的各家广告牌上。接着穿村越户,进入更狭窄的村巷中,突然出现的神牛,会挡住去路,得耐心等候着它们甩起尾巴离开。最后穿过一段荆刺与野花密布的碎石小路,汽车绝尘而去,驶入平坦的草地,淹没于山野和绿地之中。青山环绕的湖泊,豁然呈现在你眼前,自由舒展怦然而来。
当天的天气虽然有些昏沉,但还是阻挡不了一汪碧绿的湖水,泛出天空与云朵。稍事驻足,遥望一番近水远山与天空,开始取下行李,泛舟而去。小船缓缓游弋在宁静的湖面上,卷动出温柔的弦浪与涟漪,湖水深不见底,像个镜子,映衬出苍穹。林师兄说,一般情况下,船就停泊在岸边,上面有救生衣和双桨,谁来,谁自己度用就是。也不用给钱。从上船时的码头到达西岸,不过十几分钟时间,沿途徜徉其中,湖光山色,尽览无余。将绳索固定在岸边之后,一行人各自背着行李,朝着兰若寺走去。
林地间的小路,弯曲起伏,并没有明显的痕迹。沿途走着,到处都是荒芜的草莽,以及漫山遍野盛开着的小野花,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但多的令人心动。桃树和梅子树正结满果实,挂在枝头上,想必再过一些时间,必定会是垂手可得的美味。一段有些陡峭的土坡路,裸露着新鲜的红土,像是很久没有人踩踏过。几栋白色的房子,就是兰若寺,掩映在深处的山林之中。
现在的兰若寺,规模看上去并不宏伟,甚至有些简陋,但是追溯其历史却悠久延长,来历显赫。
兰若寺,地处海西海高山湖的半岛上,背靠海拔3000多米的皇驻山,翻过皇驻山是沙溪古镇,茶马古道上的千年寺院。大理国王段素贞曾出家为僧后在此圆寂,明建文帝以出家身在此避难十年,附近山川村落因帝王停留而得名:如龙门舍、天子庄、皇驻山、眠龙洞。《大理古轶书钞》载:洱海之源兰若寺,是出家为僧的大理国王段素贞圆寂之地,段素贞在位十五年,后出家,号伏龙法师。三十任崇圣寺住持,后游天竺,入五台、普陀,归大理。后到洱源,扩建兰若寺,七十九岁坐化,寺后有舍利塔,置舍利七枚于金盒。明洪武二十一年,塔毁。
兰若寺旁有石洞,明逊帝建文曾在此避难十年,建文为僧,法号应文。虚云老和尚在增订《祖师道影录》里曾收录应文法师行迹。石洞后称眠龙洞,后人凭吊诗文甚多,徐霞客、杨升庵、李元阳等名贤俱来朝拜,留下诗文若干。
兰若寺残毁后,只遗留着下院的一些残砖破瓦延续至今,当地山民在庙里堆放杂物,圈放牲口,进去后长长羊粪满地,大殿的佛像也变得支离破碎。林师兄(佛教徒、白族文化学者、当地意见领袖)自号兰若山僧,说他与佛结缘,是因为兰若寺而起。中学时期,他读到《瓦尔登湖》,非常向往那种隐居的生活,十数年后,他决定过几年那样的生活。所以发愿修复兰若寺。用于一直以来所向往的诵经读书生活。
兰若寺现在还没有长住住持,林师兄说庙宇虽小,但非大德大贤之人难以护持。未来最理想的用途,是给那些有缘的人来此隐逸,参佛领悟,耕读精修。
走进木栅门,上头插满松枝,地面上还堆放着施工未用完的青砖、石砾和沙料。5岁的蹦蹦正和她的哥哥在地上玩耍,在土尘上肆无忌惮地翻滚,灰白的沙料沾的满头都是,两个孩子玩得灰头土脸、满身浪迹。她充满天真与童趣地问我,她的头发好看吗,我说漂亮,大理的孩子都这么玩。她的妈妈,来自苏州的一位年轻母亲,正站在一旁若无其事地看着她们。如同所有来自大城市的大理新移民一样,她们渴望孩子们获得自然以及缓慢的快乐成长,她们毫不在意孩子们在野地里奔跑,冒着危险去林地嬉闹,相比这些看得见的灰尘与脏污,她们更在意那些那些看不见的伤害,无论是教育,还是食品。她们为什么会离开人人蜂拥的城市,离开优渥的物质生活,摒弃外在的绚丽与虚无,回归到这无人问津的本真原野。她们为什么会对这个世界有一种气宇轩昂的冷淡。
六十多岁的东北老奶奶,主动跟我打招呼,添加微信,清瘦的脸庞,一身的抖擞。她喜欢自己到处旅行,拍些照片。早在十几年前她五十岁的时候,便骑行自行车从青藏线到西藏。
往里走,进大门,前院里有一处砖块堆砌的香炉。上台阶就是前殿的房子,有一间卧室和一间敞开的中堂组成,中堂里空旷,正中央摆放着一张桌子,香炉里正染着香火,墙壁上挂着药王孙思邈的画像。右边的过道上台阶,便是院子和大殿,狭长的院子,两旁各有一排房子,一边是几间新修建的小房子,另一边是一栋老房子,已经是变得残破不堪,但是还未来得及完全坍塌。老房子里堆放着柴火,中间临时当做厨房用,两口一米宽的大锅,铁锹般的锅铲,怕是一次能供应上百人的伙食。到的时候,锅里正住着豌豆粉,蒸气正扑腾着往上冒。一群人正在那里忙的不亦乐乎,有人洗碗,有人洗菜,有人烧火砍柴,有人煮饭,也没有什么分工,自己找活儿自己干。靠里面的一处空地上,还有一处小灶台,砖块临时搭建的篝火堆,用来烧开水,或者夜里一帮人围着火堆深谈一番。有那么点刀耕火种的意思。林师兄说,新的厨房即将开工建造,下次我再来的时候就能使用。
大殿门前,正挨着走廊的花台,刚刚填完新土,里面的花木,还没来得及完全生长,但是一颗古老的青桐树格外显眼,独树一帜。白墙青瓦俊俏的屋脊门廊,整个寺庙的建筑,呈现简洁清淡的风格,木砖瓦结构,简单而随意。大殿的木梁漆成鲜艳的黄色,上面悬挂着兰若寺的题字与牌匾。我还附了一副联子:“海西海湖世外兰若,青山绿水尘世载度。横批,心怀苍生。”。进大殿,挑高的屋顶,耸立着四尊佛台,位于正中央的是千手观音像。跟其它的寺庙略有不同,这里没有功德箱,没有求签算命的僧人,香火摆放在桌子上,自己点完,自己烧。一切随意,随缘。正对着大殿的对面,是大黑天神像,一边的台阶上去,就是前殿的阁楼。木门窗,雕花玻璃窗户,透过玻璃就能看见山下的湖泊。房间里放着书籍、桌子、睡袋和棉被等物品,有人来了,谁也不用管谁,自己打上地铺就可以睡。
就着山上流淌下来的山泉水,吃完中午的素食简餐,下午各自活动了一会儿,便开始种树。林师兄亲自开阔了荒地,离寺庙不远,视野极为开阔,将来还会在此盖上几间观湖的书房。那就会是书香煮酒,茗茶悟道,青山绿水,漫天星辰。粮食蔬菜,果蔬飘香,劈柴喂马,鲜花与佳人,常相伴,厮守于这宁静而避世的世外山野。闲暇间隙,我常常独自一人,沿着来时的山野小径,走向湖泊。午后天气晴朗,清风吹拂,碎花云朵下青松苍翠。日光显得懒惰,蔷薇花香弥漫而来,湖面上碧波荡漾。草坪和牧场上,成群的牛羊悠闲觅食,白鹭和野鸭时而展翅腾空飞翔。呆坐在草地上,望着青山环绕的湖泊,激越起万千思绪——有一天,我能回归到这样的一片山水吗?想起它草木般的宿命“以路途漫长的名义,祈祷着,请赋予我荒野中的酒与歌”。我一定要带着我最爱的姑娘来这里。
古寺里暂时还没通上电,更谈不上电视和wifi。但是夜晚是美妙的。难以忘怀。尽管天公不作美,没等到明亮的月光和漫天的星空,可我们还是尽情享受着兰若寺的静邃,泛舟醉酒于夜幕中的湖面。
吃过晚饭,送走白天植树的朋友们,只剩下我们几个好友——昔日的记者、作家、佛徒、律师、以及退休的老头儿。院子里顿时恢复了往常的寂静。一行人准备好一坛子绍兴黄酒,几份下酒菜,就直奔着湖岸走去。
天色透黑了起来,四处冷清无声,只看见远处点点灯火在无尽苍茫的山脉轮廓中闪烁,水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登船,各自找好位置就坐,中间摆放着酒菜,老头儿掌舵将船划向湖面中央。就让它随风飘荡,飘到哪儿是哪儿。
“夜话好酒味,
舟摇醉湖浪。
青山白日水。
入梦不夜归。”
山的沉睡,湖的美梦,夜的深沉,我们就那样杯酒盏歌,一口酒,一首歌,一句诗,徜徉在海西湖的夜。待到晚来风急的时候,一轮新月从云层中透出来,大风掀起浪头,我们的船只开始起风摇晃,像是醉酒的摇床。湖岸的一盏鱼灯,暗黑中唯一的灯塔,牵引着我们逆风中靠岸,回家。
踏着漆黑的山路,回到寺里,有人睡去,有人非得一醉方休,乘着兴再喝上一番。地上的篝火,很快烧了起来,熊熊燃烧,烧出纯净的火,清香的松枝,太阳与松油的味道。将漆黑的屋子照的通亮。我们继续围着炉子煮茶夜话,闲谈喝酒,聊些随意的话题。火光在漆黑中闪耀,将人们的脸庞印的通红,教育、文化、媒体、大理,城市,这个时代……你能看见火光中,他们愁绪撕裂的双眸,不可安慰的故事,伤碎的面孔,仿佛那些言语中坚不可摧的现实。
第二天晌午,我们乘着小船离开兰若寺,湖面风平浪静,快靠岸的时候,看见蹦蹦一家人,正坐在湖岸边。我们从船上喊话,问她们怎么还没走,她们说不着急,晒晒太阳,看看白鹭,给蹦蹦讲个故事。
但是,当这篇文章即将发布的时候,巴顿回来了,离家出走整整七天。这是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