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边城行纪(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在他乡)
41832400000020

第20章 只有一天花期

天山红花开了。

这个名字不太好听,有一种土气和漫不经心,就像把蓝色的花叫蓝花,黄色的花叫黄花一样,名字背后探究不出故事来。但说野罂粟,就立即有了一种玄妙而神秘的色彩,可以让人生出许多浪漫的遐想。

今年的雨水充沛,据说,山上的野罂粟已经开得满坡满谷,与远处的雪山相连,格外好看。于是在“据说”的感召下,于一艳阳高照的中午,赶去看花。

看花的地点在霍城县三宫乡。当车子驶进三宫乡的村庄时,就已经能循到花满山谷的踪迹了。在人家门口,细眉细眼的弯着一小丛一小丛的红花。这让心里充满了期待,幻想着到达地点,与天际相连的红色花朵就会像瀑布一样倾泻在眼前。

思忖间,操着回族口音的师傅对我们说:“到了。”

从车窗望去,眼前铺展开的是一条灰白色的土路,在阳光下,干燥的令人心焦。下车来,光景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灰白色的土路蜿蜒向上,连接着不远处的山坡。山坡倒是绿色的,显出葱茏之态,但是,满眼的红色如何就变成了散落于草叶间的零星花朵?

有些不甘心,踮着脚往山上爬,想着爬过了这片山坡,或许就有奇迹了。

阿不都外力就是在这时候闯进视野的。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用一双黝黑的手臂拉着马缰绳,薄薄的春衫像是挂在身上,大敞着同样黝黑的胸膛。他将马脖子拉得高高地扬起,一边在山坡上奔跑,一边大喊:“朋友,来,来骑马,不要钱!”马在倾斜的山坡上有趔趄之态,像是要倒下去。他不管不顾,只管扯着嗓子冲我们示意。已然被他放肆不羁的形象所震慑,连忙挥手谢绝。

尚属春末夏初,午后阳光烈而不热,只在身上、草尖上、花朵上洒下金色光晕。走上山坡,初来时的焦躁渐渐消散——仍然是一个美丽的地方,野罂粟多已萎靡、落败,但是青草仍青,各色野花也仍然开得蓬勃。

阿不都外力的声音热烈地响在山谷。他似乎并不能洞晓我们脸上的拒绝,热情地打马过来,说:“真的不要钱,来,骑吧,不害怕。”

见我们不为所动,也不气馁,保持着一以贯之的热情:“你们不早点来,早上花开得好得很,满山坡,好看。”他一边大声对我们说,一边指指前方的山谷,继续说:“那边的花,现在还有一些,比这好看,再往前走走,就能看到。”

我的心里已经不仅仅是拒绝了。他的唐突的热情甚至引发了我对其意图的揣测:他到底想干嘛?

与宋只管走路,不想再与他搭言。

只是,果真如他所说,就在他手指的方向,山下的谷里,簇红的野罂粟开得还算精神,各色花朵相杂,从山谷一直蔓延到山坡上。早先有些因为未赶到花期而低落下来的心情这会儿又被点燃了,就连颓败的花朵也变得美丽起来。花瓣洒落在枝叶上,密密铺了一地。蹲在边上,耐心捡拾,捧在手心。阿不都外力再次骑马过来,这次,他甚而从马上跳下来了。看到我捡花,觉得费事,便将还未开放的花骨朵拔下来,拇指与食指一撮,一嘟噜花瓣就在指尖了。他得意地把花扔给我,说:“这样子多快!”他的热情依旧唐突,随心做着他觉得能帮到你的事,丝毫不在意你的拒绝、无奈、推脱。似乎有些了然他的脾性,起先生起的一点模糊的厌恶也倒淡了。他蹲在我们跟前,一边揪花,一边说:“朋友,下回你们要是来看花,就在八九点的时候来,那会儿花最好看。中午一过,太阳一照,花就焉了。”

这花瓣儿脆薄,可真是娇弱地受不了阳光。可是,下回来看花,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日。有些日子一旦错过,真是一生都无法弥补。

所以对这漫山红花,有着非看一眼的情愫,概莫也是想弥补心中永久的缺憾吧。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彼时还正是八九岁孩童,除了花裙子、发卡、亮晶晶的凉鞋,便不知美为何物的年纪。也正是5月天。一天下午放学后,父亲农活回家。进来家门,便兴奋唤我:“剑剑,剑剑,你哪天可一定要到咱们家的果园里去看一看。”他说着,将我抱在怀里,向我描述他所见到的美景:“这会儿,红花开了。咱们果园里,贴地开了一层黄色的蒲公英,向上一些,开了一层红花,再往上看,雪白的果花又开得一嘟噜一嘟噜的。”他晃着膝头,脸上全是花朵的颜色。他希望我能感受到他所受到的震撼。只是,当时懵懂,自然、山野,并不能引起我强烈兴趣。我不能理解他眯着笑意的眼睛背后的期待。只是淡然点头:“好。”但放学后的时光,一日日在与玩伴的嬉笑中过去。红花,只在父亲的独自欣赏中度过了短暂的花期。

后来父亲去世,我长大。二十年岁月倏忽而过。

坐在他的膝头听来的美景却成为了心里永久的有关“美”的圣地。果园还在。但是再不曾有人告诉我,这会儿应该去果园看花了。我也至今未见过一层蒲公英、一层红花、一层苹果花的绝美景色。只是,当站在这处山谷,看到花色相杂的景致时,也忽然明白,即便现在,还能有机会看到父亲所描述的景色,只怕心里的缺憾也难以弥合——你再没有机会,由那位晃着膝头、满脸笑意的男人攥着你的手心,带你去看花了。有些错过,就像这只有一天花期的花儿,再来时,即便可能还是满眼绚烂,但是昨日的花瓣早已经埋进了泥土。

伤感并非来此看花的本意。阿不都外力也并不给你伤感的机会。他往草地上一坐,说,朋友,能不能给我点水?

他指了指宋手上那瓶没有喝完的矿泉水瓶。宋顺手给他。他便从怀里摸出一只袋子,里面装有莫合烟。还有一只胶皮状的烟斗。他得意地捏着这只烟斗问我们,你们猜,这是什么做的?

我们摇头不知。他一笑,干燥黝黑的皮肤就现出一道道沟壑,说到:是火腿肠啊!

他的智慧不仅于此。他将笔管、矿泉水瓶和火腿肠做的烟斗组合起来,就成了水烟。他深深地吸一口,然后眯缝这眼睛告诉我们,他叫阿不都外力,家就住在山脚下。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到他们家里去玩。他们村子里有很多叫阿不都外力的人,但是只要说“外力勺子”,大家就会知道是他们家了。他很容易就把我们当作了可以相邀到家的朋友。勺子,在新疆人的语言里,具有傻瓜的意思。他告诉我们这个外号时,显然对此一点都不介意。我问他,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外号。他说,就像现在,村子里人趁着大家来这里看花,都赶紧让人骑马赚钱,但是就他一天在这玩,邀人骑马还不要钱。像这样的事情很多,所以大家都叫他勺子。他看向我们,漫不经心地为自己辩解一句:人一天就是要开心嘛,管那么多干嘛!

随后,他很认真的问宋要电话号码,说,朋友,等我到市里,打电话找你玩,你不能不接我电话啊。

宋笑着说:好。

他随即起身,又骑着马在山谷里跑起来,冲着人喊:朋友,来骑马,不要钱!马蹄踏出一阵烟尘,他的身子在马上斜斜地歪在一边,春衫也鼓荡起来。我再经过他时,已经可以与他笑着招呼,像是很久就认识的朋友。但是,我们还是没有骑马,我们只想在山花里走一走,而且,倘若真的骑了,也不好意思不给钱,毕竟马也辛苦。只是,应该给多少呢?给多少才能当得起他来来回回“朋友”的招呼呢?

从5月到了9月,我们从来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显然,不过是一面之缘。这一生,我们说过太多也听过太多“等下回如何”的话,最后等来的是遗忘、回忆和遗憾。毕竟,有些花期,确实只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