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前几天和朋友聊天,好像是说到什么地方人很多。朋友开玩笑地说,在你去过的地方,也许只有Rost没有人了。他这么一说,勾起了我的回忆,竟然半天没缓过神来。
在你去过的地方中,总有一个让你觉得自己到了天堂。对于我,那就是Rost。
Rost是挪威北部Lofoten群岛里面最南端的小岛。它很小,你要买一个能铺满一整张桌子的挪威地图,才会发现代表它的那一点。这个北极圈内的小岛,差不多半年白天,半年黑天。
我是六月份到的Rost,当时旅游局的人听说我是中国来的,忙着跟我握手:你是今年第一个来这里的中国人。中国人都足迹罕至的地方,看来真的是世界的角落了。
和一个老妇人去了她经营的青年旅馆。去她的旅馆还要坐船。刚上船便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很特别的小岛,上面只有两三栋房子,属于挪威特有的木头屋,叫做Rorbu,房子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海鸟。非常多,多到叫声震天。看到这番景象,我就多嘴问了一句:“那几栋房子周围那么多鸟,会有人住在里面么?”老妇人说:“有的”,然后好像觉得说的不够清楚,又补充了一句——“我们”。
难道我们要住到鸟房子里?没错,那船直接把我们接到了那个只有那个旅馆和许许多多鸟的房子。老妇人带着我们,直接闯入了海鸟的领地。天啊,房子上少说有上千只鸟。这可能是我迄今为止住过的最生态的旅馆了。
这,就是我对Rost的第一印象。就凭这个旅馆,已经足以让我一生难忘了。没想到,这才只是一切的开始。
说来也怪,从外面看到的Rorbu普普通通,有点老旧,尤其上面住了千把只鸟后,显得脏兮兮的,而且吵得要命。但是走进去后,里面却异常安静,外面震耳欲聋的鸟鸣在房间里竟然丝毫不觉得吵闹。房间也干净的很,一看就是经过主人精心布置和打扫过的。
老妇人把我们领进房间——这个时候游人不多,偌大的一个旅馆可能只有我们——当然还有那些鸟。老妇人接着十分抱歉地说,这个岛和Rost的主岛目前还没有桥,所以——她指了指下面小码头上停靠的木船——你们要出门,只好划船了。我开始还怀疑我自己的耳朵:什么?出门要划船?这也太酷了吧。
整个Rost大大小小的岛屿一共有三百多个,它们的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平。因此差不多在岛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一抬头,就能望见天际线。岛屿之间有的相连,有的不连,还有的虽然相连,但彼此连接的部分十分狭小,只容一个人通过,或者链接根本不在海面上,只在浅浅的海下,涉水就能过去。
不可思议的是划船去外海。船在港湾时,周围还都是各式各样的船,岸上是各式各样的彩色小房子,时而还能听见人们说话的声音。当船驶离内港驶进外海时,一切突然不一样了。我们周围是几乎和船平齐的一座座岛屿。它们大多太小,不适合建造房屋,因此也就成了荒岛,上面长满了长草,有些水草也直接张扬地长上岸去,和长草连成了一片。岛上铺满了死掉的海藻和海菜。这些荒岛上没有人,倒成了鸟的天堂。海鸥在高空盘旋,海燕在低空飞翔。不时有几只水鸭子在海面上一点一点的飞,点出一圈连着一圈的波纹。我们的船在前面划,后面一只海狗一样的动物一直在跟着。由于想弄清到底是什么动物,我曾经几次试图靠近它,但它始终和我保持一段距离。露出头来看一眼,便沉入水下,过了好一会,又从另一个地方露出头来,盯着我。过了好久,大概是它把我看清楚了,便幽幽的沉下去,游走了。
划船划累了,便停下来休息。突然发现一旦停下来,这世界就不再有人的声音了。空旷的海面上浮着几座小岛,岛上的鸟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交流着,那叫声有时候像老头的笑,有时却又像小孩子的哭。我突然在某一刻非常恐惧,极度恐惧,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灵魂,让我整个人都动弹不得。这恐惧又顺势发展成了无助:此刻若是船下暗流涌动,我即便就此回归自然,也全然不会有人知道。但幸而风平浪静。我又因此而敬畏起来,就像手无寸铁的小鬼敬畏好汉绕过性命——我对自然从未有过如此的敬畏。当我穿越海拔五千二百米的西藏米拉山口时,看到山间盘旋的鹰,就曾感慨过自然的伟大。不过那种敬畏来的太虚幻——毕竟那鹰远在天边。而今天,在北极圈里,在荒无人烟的小岛之间,在空旷而平静的海面上,我划船进入了鸟的地盘。周围没有我的同类,甚至连任何他们的痕迹都没有,我仿佛是天地之间唯一的一个。就在这此时此刻,我忽然庆幸自己活着,并且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原来我存在于天地海空,而非任何世俗之中。命运不惜辗转的将我引领到这里,让我发现其实我既没有海天山石的永恒,也没有海鸟水草般自在。人作为万物之首的优越感荡然无存,就好像被剥掉了一切世俗的外衣,重新获得了一无所有的新生。在这永恒之间,我只不过是一个划着船被禁锢在思想硬壳里面的普通生物,在岛屿上的岩石看来,我的生命并不比海鸟更长,反而,我没有它们快活。当我骇然发现这一点时,却又不得不苦笑一声,长叹一声。这个事实被我发现的太晚又太早。说太晚,是因为木已成舟,世俗世界的一切已经难以割舍;说太早是因为如此道理本该垂暮之年方才悟到,如今过早体会,不免有些丧气。不过这也许就是人类命运悲剧的地方。人生百年,无非分三种:有人致力发掘自然,有人致力阐释自然,有人致力改造自然。但源于自然而又归于自然的命运,没人能逃得过。一生致力于享受自然的人几乎没有。就像海鸟一样,像我们人类存在的最初那些日子里,任山石嘲笑,野兽狂啸。时至今日,有人提出“保护自然”。“保护”自然?不自量力。殊不知亘古以来,能在这个星球上生存下来的全部都承蒙自然的保护,而我们所需要做的,只是敬畏而已。
百感交集的时候,头脑反而一片空白。就如同这海水,纳得多了,终就还是一片清澈,可以看下去十几米。不想了,只是向着太阳的方向,跪在船头,五体投地。
回到旅馆,还有些惊魂未定。饭后泡了杯茶。六月天里,外面的气温只有零上几度,屋里也不过十度的样子。茶杯里腾起的热气让整个房间雾蒙蒙的。午夜的太阳透过雾气照进房间,温馨的让人分不清早晚。在这个远离尘嚣的北极圈内的小岛上,时间像太阳一样走得很快,但你却很难察觉到这一点,因为日子,像阳光一样走得很慢——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我离开那天,听老妇人说下个月将有一对新人来Rost举行婚礼,婚礼的地点就选在我住的那个青年旅馆。这对恋人从不同的地方旅行到Rost相识,然后相恋,最后回来结婚……
祝他们幸福,
他们一定会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