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尹若弗和韩迪去市中心的超市购买食品。尹若弗从货架上拿起一棵大白菜看了一下:3.2欧元。他把这棵白菜拿在手里转来转去,想了半天,还是把它放下了。
初到欧洲的中国留学生,都还习惯将欧元换算成人民币来考虑买不买的问题。建筑学这种专业目前荷兰的学校基本已经不提供奖学金了。数年前刚刚向中国开放招收留学生的时候,还会提供一些机会,近年来随着留学热的兴起以及荷兰建筑在世界范围内影响力的提升,来此的国际学生越来越多,建筑及设计专业并不像纯科技专业如物理、天文、生物医药等等在荷兰那么稀缺,因此奖学金的机会几乎为零,因此,现在过来读建筑基本上都是自费的。虽然荷兰的硕士课程留学费用(学费8-9万/年,其他生活开销6-7万/年)相对于英美国家已经算比较经济了,但仍然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尹若弗的家境虽然谈不上富裕,但也还算过得去,既然能支持他出来,家里自然也不会让他过度为生活发愁。但是,在这里的花销毕竟都是父母辛苦挣来的,他作为一个“纯粹的消费者”在购物的时候,不可能做到毫无顾忌的潇洒自如。所以每每看到这种“30块钱人民币一棵”的白菜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
“怎么样,买了些什么?”韩迪推着手推车过来问道。
“还没挑好。”尹若弗手中的购物篮里只有两个洋葱、几个青椒而已。
“怎么,没想好买什么啊?”
“嗯。”他往韩迪手推车里望去,已经堆得很满了:袋装面包、土豆、西红柿、奶酪、荷兰豆、一盒猪肉、一盒牛肉、两盒1.5升装的牛奶,以及一些其它的厨房用品。
“你都买了这么多了?”
“那当然,要准备一个星期的口粮呢!你抓紧阿,我去那边看看。”韩迪一边说一边又向里面逛过去了。
尹若弗走到水果货架前,发现水果也挺贵的:绿提子一盒3.8欧,西瓜1欧/斤……一个西瓜岂不是要一百多块?算了,算了,还是再看看吧。他心里想着,又仔细地找寻起来。
最后,他看来看去,只拎了一袋袋装苹果放入购物车里——只有这个价格还算合理,2.5欧元一袋,十几个苹果——尽管每个只有乒乓球那么大。
他觉得这样不行,一个星期不能就吃苹果吧!又转到肉品柜,发现鸡翅还比较适宜,一盒8个两欧元,他取了一盒,再看五花肉,薄薄的一盒也要两欧多,虽然贵但也不算离谱,拿一个吧!他想起韩迪买了不少牛奶,是不是比较便宜?走到奶品柜一看,果然,1.5欧一大盒,于是也拿了一盒。
一段时间之后,逛超市也有了经验,开始知道哪些价格比较优惠,可以多采购一些。但总体来说,在荷兰买生活用品还是觉得捆手捆脚,比对一下,国内的物价当时来看真是太便宜了(当然,短短几年之后,国内的情况也发生急剧的改变,但那是后话)。
不知不觉几个星期过去了,除了上暑期营的培训,尹若弗还利用这个时间把周围的环境渐渐都熟悉了一遍。因为他很快发现在欧洲,日常生活服务(餐饮、理发、修车等等),是最昂贵也最稀缺的消费。比如,在一家普通餐厅吃个简单的套餐至少要一、二十欧元,在中餐馆点一盘炒青菜要14欧;如果去修车行找修车师傅补个胎、换个车闸之类的也要几十欧元,但是花30多欧就可以买一辆二手自行车了;理发店理一个普通的男士平头要15-20欧元(那时候,人民币兑欧元的汇率正好处在高位,大约在1欧元=10.4元的水准)……基本上凡是需要人工的行业,就贵得离谱。所以中国留学生到了这里,最先学会的三项技能必然是:做菜、理发和修车。新的生活不断挑战他既有的思维和处事习惯。尹若弗起先觉得极其不适应,他无法理解这些在国内最平常不过、相当廉价的消费到了这里为什么这么昂贵?但是有一天,他发现原来荷兰人很多也是自己错菜、理发和修车。他大概算了一下,以荷兰人平均每月2000-3000欧元的税前收入,看上去是不少,但是如果每天每顿都下馆子,基本上他们的工资还不够用来吃饭的!更不用说其它服务性消费了。明白了这一点,尹若弗渐渐心理平衡了。但是这也经历了相当长的过程。
D城各种生活设施和商店的位置都大概清楚了:大超市有三个,分别位于城中、城西,还有一家就离他们公寓很近,三家的消费档次不同,价格有差异。如果要买蔬菜,可以去公寓附近的一家土耳其菜店。虽然城里很多商店周末都不开门,但是老城中心却是例外,不仅有商店,而且教堂广场前下午还有四个小时的“露天市场”,有点像中国的大市场,售卖各种日用品、小吃和杂货等,且价钱比一般商店都要便宜。之后,尹若弗还发现公寓一街之隔的一条小路进去,还有一条步行街。里面有各种礼品鲜花店、服装店、工艺品店和熟食店。虽然有现成的餐馆,但是A发现这里的餐厅吃饭向对于留学生来说都是贵的惊人。另外,他还摸清了各种交通设施的站点和路径。中心火车站、电车停靠点、巴士路线等等。有时候去中心也开始坐公交。
到了“暑期营”最后一周毕业汇报前,所有小组必须完成最终的汇报文件。大家不再争论,开始通力合作,一向只说不练的澳洲青年也忽然开始动手和大家一起做报告了。之前他和印度男都是说的多、做的少,每天夸夸其谈,却不做实事,组员们都有点鄙视他俩,现在大话王只剩下“印度贵族”一个了,不过他还是心安理得的样子。大家也顾不上他了,每个人都分工负责一部份工作,按照这半个月来讨论的整体思路,将各部分成果落实好,并且串成一个完整的文件。一直忙到晚上12点,才各自疲惫地回家。
第二天汇报,大家都推举“印度贵族”上去讲述——因为他没做什么事,而且大家都熬得没精神了。没想到的是,这位大话王充分发挥了他“表达能力强”的优势,对于大家的讨论成果领会得比较充分,回答老师的问题时也比较雄辩,这可真是“异人有异能”。最后,他们组得了第二名。
大家心情都挺不错,互相热烈地聊着。这时候,荷兰助教小姐笑咪咪地给他们组发了一份传单,说是当地教会为迎接新生主办的湖滨烧烤晚会。
尹若弗问韩迪:“你去么?”
韩迪:“去阿。为什么不去?难得有顿免费晚餐,多好啊!”
尹若弗一想,也对,于是两人都报了名。
下了课之后,来了一辆巴士,把他们一行二十几个人一起接往D城的中心湖畔,Party就将在那里举行。听说这里风景很美,但是尹若弗还没有机会来看看。
湖面很大,水面安静的没有一丝波纹。湖边一圈都是深远的树林,伴着夕阳在水面上投下浓重的影子。湖畔的草坪也绿得很亲切。自然像一位精通逻辑学的画家,小心地平衡和计算着色彩的配比,再将它们和谐地呈现在画布上。当他在分配色彩与形体的时候,他已经载不经意间提供了适度的夸张和简化。
湖边的一块空地上,已经搭起了一个白色的长大帐篷,里面有一条长桌,两边是两排椅子。帐篷一边的小桌上已经摆满了点心、水果和饮料。长桌的另外一边有一个方形的烧烤炉,一个高个子的荷兰帅哥正在烤着香酥的鸡块和蔬菜卷。诱人香味已经随着热气弥散在空气里。
一个棕色头发的姑娘从里面走出来,向大家热情的打招呼,并招呼所有人入座。
经过一个月的暑期营,大家都互相比较熟悉了。尹若弗和韩思还是坐在一起,在课上因为不是一个组,所以他们交流的比较少。而且天天说英文已经有点烦了,能跟自己本国朋友畅快地说说中文,也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食物很快上来了,虽然每个人分得的并不多,但是这不是重点,大家边吃边聊,好不开心。
坐在尹若弗另一边的女生正是刚才出来迎接他们的哪一位棕发姑娘,看上去不太像荷兰本地人。尹若弗问她:“你是荷兰人么?”
“我是西班牙人,五年前随着父母移民到荷兰来的。算新荷兰人吧。”
“哦!真是好地方。”尹若弗这句话倒并非完全是客套。
“你是中国人么?”
“是啊。”
“最近几年有不少中国学生来D城,我们都成了很好的朋友。”
“是么?看来你很有亲和力阿!”
“也许吧。”姑娘浅浅地笑了一下,又问道:“你信上帝么?”
“嗯……”这个问题倒一下子让尹若弗愣住了。他忽然想起来这个烧烤party是教会主办的,那这里很多人应该也是基督徒——眼前的这位姑娘应该就是的。如果他非常直接地回答:“不信”,可能会显得非常唐突和不礼貌,但是,事实上他的确不信教。正在犹豫之际,那姑娘似乎已经看出他的为难了,主动说道:“没关系。很多中国朋友来的时候都是不信基督的。那你有什么别的宗教信仰么?”
尹若弗想了一下,说:“也没有。”
棕发姑娘说:“在中国,是不是很少有人信仰宗教?”
“那也不是,据我所知有宗教信仰的人真还不少。以前是以信佛教和道教的为主,最近这些年信基督的也很多,各地都有教堂,定期还做礼拜。还有一部分******。总的来说,宗教在中国比较多元,没有一种占绝对的统治地位。”
“那你对基督教的有一定的了解么?”
“了解谈不上吧。我之前对于西方美术史很感兴趣——因为我是学建筑的嘛。在看到中世纪到文艺复兴这段时间的艺术的时候,发现有不少画作是以基督教故事作为题材的。耶稣受难、圣家族、犹大之类的。我当时的兴趣主要是集中在画面本身,对于其背后的故事倒没有特别深入的了解。但据我个人感觉,基督教一直是劝人向善的,对世界和他人都应当存感恩之心,我觉得在这些方面,与佛教教义好像又有些共通之处。”
“看来你对宗教已经有不少了解了。的确,上帝是教导我们要把爱传播给他人的。”
这姑娘眼神清澈如水,说话慢条斯理的,好像任何事情都不能引起他的情绪波澜。无论她说什么,都一直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令人自然生出一种温暖的感觉。一瞬间,尹若弗有种被她的情绪强烈感染的幻觉,深陷入她所描绘的世界中去了。
“如果你有兴趣,每个周末可以来参加我们的活动,我们可以讨论下这方面的内容。”
果然切入正题了。尹若弗对于这件事情不是很感冒,这并不是由于他对宗教有所排斥,实际上,他从心底还是比较认同基督教的很多基本观念的。但是,他是一个凡事都需要能自己把握的人,不习惯把命运托付给某种不可知的力量。他更愿意自己掌控自己的道路,需要事情的发展受到自己的意志所指引。他不能接受自己完全臣服于某种外来思想,认为那是一种自我的丧失。
“好的。如果有时间我会去的。”尹若弗这样说着,心里在想着如何转换一下话题。他看到姑娘盘子里只有两串烤蔬菜,问道:“是不是基督徒都是素食主义者?”
“当然不是,这只是我个人选择。”姑娘一笑。
尹若弗望向湖面的远端,从近处的亮白色渐渐过渡到远方的深绿色,有一只水鸟轻轻地掠过水面,带起一点微微的涟漪。一丛高高的芦苇挡在眼前,从这个角度看湖水,仿佛是一个害羞的少女用薄纱巾挡住了半边脸,无尽的妩媚娇羞却深藏不露。
“这里景色真好。”尹若弗感叹道。
远处的地面是平缓的,但是却有密密丛丛的树林,仍然创造了一种叫做“幽深”的感觉。对着那里凝视了一会儿,尹若弗忽然觉得重力消失了,身体仿佛被身下的椅子慢慢托了起来,然后被雾气氤氲的水面中某种神秘力量牵引着向湖心飘移过去。这里的空气清新地直沁入肺腑,透过呼吸道进入每一个细胞,再从毛孔散发出,轻易地将人的存在感彻底从身体中剥离。
“湖的那头是什么呢?”尹若弗用一种很迷朦的声调问旁边的棕发女生。
“不知道,可能就是伊甸园吧。”她的回答也显得意味深长。
“我们去湖边看看吧。”刚才还在大啃鸡翅的韩迪忽然说道。
他们走到湖边。湖岸有一块探入水中比较远,这一块地面上的草比较矮小稀疏,也许是来的人比较多,将它踏平整了。岸边有些紫色和白色的小花朵,星星点点地,各自占有一方小天地,自顾自地盛开着。尹若弗觉得眼前的景象存在于他脑海深处某个位置,但是他其实之前并未来过类似的地方。棕发姑娘站在他们身旁,他这才留意到,她穿了一条薄纱似的褐色长裙,显得身体的曲线非常优美,却不是通常白人女生的那种性感美,而是有一种含蓄的、淡淡的忧郁的神态。
湖面上靠近岸边的部分颜色是深邃的,水面上漂着几片圆圆的睡莲,虽然有些叶子有些发黄卷边了,但是仍然各自在其领地里自得其乐的舒展着。微风吹来,湖面仿佛受了寒一般,微微地打了个激灵,那涟漪就是她皮肤上敏感的变化吧。眼前的场景让尹若弗想到莫奈画的诸多以“睡莲”为主题的画作中,那幅阴天的场景。
湖面畔的草丛中忽然传来嬉闹声,原来是岸边泊了一只旧船,船身里外都长满了青苔,几个活跃分子已经跳上船开始玩闹,有人趴在船舷上用手舀起水向外洒去。湖面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几只隐藏在草丛中的水鸟被惊得忽然飞了出来。
就在此时,尹若弗的手机响了,一下子把他从幻想拉回了现实世界。他低头看了一下号码,原来是他的童年的好友杨默从国内打过来的。他就在这几天也要到荷兰来。
尹若弗接起电话:“兄弟,什么时候过来?”
杨默:“我后天就到。”
“你效率还真高啊。一个月手续都办妥了。”
“是啊,中介搞定的。你怎么样,在那边感觉如何?”
“还可以吧,刚来很多不习惯的地方,现在已经适应了。”
“荷兰MM是不是热情如火啊?”杨默在那头坏笑。
“呵呵,我哪有你那么大魅力?等你来了,你就能碰到热情如火的了。对了,后天是周日吧。你后天几点到?需要我去机场接你么?”
“不用了吧。我到达阿姆斯特丹的机场是当地时间下午三点左右。我打车过去就行了。一个多小时应该可以到D市了吧。你到时候在学校那等我一下就好了。我不知道学校内部的情况。我到时候给你电话吧,我开通个漫游。”
“好,到时候等你电话了。”
杨默和尹若弗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小学时代,当时可以算作发小。从中学时候两人分别在不同的学校,大学也在不同的城市。但是其间一直会保持联络。杨默在国内读的是美院的环境艺术专业,毕业后一直没有太稳定的工作。他的家境不错,所以也不太为物质方面的问题担忧。前段时间听说尹若弗要来荷兰读书,他也萌生了“出来看看”的念头。之后找到中介,也帮他申请了D大的工业设计专业。想到自己的朋友要过来,尹若弗还是相当兴奋的,这样,至少又多一个能说上知心话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