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尹若弗和组员又回公司奋战了大半天,终于在夜里12点完成了所有的工作。晚上,守在公司的打印机边,看着它呼拉拉一张张吐出图纸的时候,几个人的意识都模糊了,困顿的几乎倒下,也没有力气再说话。
三天之后,罗森道尔从深圳打来电话,说这个项目FORM的方案顺利进入第二轮。
“感谢大家在这个圣诞节不眠不休的努力!”末了,他特意补充了一句。他用的是电话会议模式,大家都能听见,所有组员都笑了。
这是尹若弗在荷兰度过的最忙碌也最特别的一个圣诞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丝毫没有觉得有多疲劳或者厌倦——不是说身体上没有疲惫的感觉,而是因为心态处在一种持续亢奋的状态下,使这些消极的情绪几乎刚一产生就又消失了。
中国的项目结束后不久,尹若弗的团队又开始了巴黎中心区一个大型博览馆的设计竞标,尽管时间紧迫,但设计仍然一如既往地起始于对于项目场地和环境的研究——这已经成了FORM标签式的工作方式和永远不变的信条。按照罗森道尔的说法,“你只有充分了解将来你工作的对象,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虽然研究的过程繁杂而漫长,但是尹若弗乐在其中,因为通过这个过程,他获得了许多关于巴黎的有趣信息,有些是关于历史文脉的,有些是关于时尚潮流的,还有些是关于民众的意识形态的。这次的场地就位于一个密特朗时期的老城区,充满了让人厌倦的板式住宅和乏味的景观,但是现状却不可轻易改变,因为将可能受到当地左翼政党的强烈反对……在巴黎这个历史名城还有这样处于边缘状态的区域,这让尹若弗觉得既新奇又兴奋。
两周之后,每个人都已经尝试了各种能想到的解决方式,但还是莫衷一是。正在组员们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的时候,老板罗森道尔又召集大家开了一次会。
他在所有方案面前走来走去,时而托腮,时而止步凝神,时而自言自语。最后,他指着其中一个方案说:“把这个打散了,功能重构一下,我们用反常规的思路来做!”
众人都先愣了一下,然后大家纷纷点头:“真是好主意,我们怎么没想到呢?”罗森道尔常常能在众人迷途时给出一个明确而坚定的指示,而且,这个方向往往还很出人意料,细想之下必定拍案叫绝。这绝不是单凭所谓一时灵感,而是多年的经验积累、再加上对于各种可能性进行充分比较之后的“奇袭之笔”。尹若弗心中暗中佩服。
第二天一早,大家收到罗森道尔一封邮件,原来是他自己用三维软件建了一个三维模型,发给大家作为直观的指引。
“嘿,威尔(罗森道尔的名)竟然自己做模型了!”荷赛和劳尔惊奇地叫道。
“不可思议,真不可思议!”保罗一边摇头一边说,“我跟他一起工作15年了,这是第一次看到他自己建电脑3D模型。”
“可是,他有什么必要自己建模呢?手底下有这么多软件纯熟的年轻员工呢!”尹若弗表示不解。
“你没发现,威尔是个一直喜欢挑战自我的人么?可能他只是想尝试一下,又或者,他就是纯粹想玩一把吧!”保罗说。
尹若弗点点头,“的确,我觉得,他给我的最强烈的直感,就是无论做什么事情,他都充满了异乎寻常的热情,有一种天真的感觉……”
“天真?”保罗对尹若弗的用语有些不明白。
“是的,就是那种近乎孩童般的好奇心,质疑一切既有的、现成的观念。”
罗森道尔的模型,虽然做的很简单,就是一些最基本的几何体块的搭接,但是概念却表达的很清晰,而且也能明显看出其中空间的品质。
“我忽然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尹若弗端详着老板的草模说。
“什么想法?”
“我觉得这样的空间充满神秘感,我们为什么不把汇报文件作成一个电影的形式?”
“详细说说你的想法。”
“我们可以把整个观览体验做成一段情节剧,设定某种氛围,以一个人的视点贯穿整个参观过程,并加入富有戏剧性的转折点。”
“唔。听起来很有意思,你等会儿,我和威尔商量一下!”保罗表示赞赏。
过了一会儿,保罗回来,对尹若弗说:“老板让我们放手去做。若弗,你会用电脑做动画么?”
“读书的时候研究过一点。即使我一个人搞不定,我们不是还有卡特琳娜和荷赛么,据我所知,他们可是个中高手!”
“好,那你们就分工合作吧!”
三人战队成立,尹若弗负责脚本和场景,Katrina负责建模,而荷赛负责人物运动和路径,而其他组员则集中深化图纸。经过两个星期不舍昼夜的奋战,他们终于整出了一段10分钟的动画样片。
影片中,博物馆变成了一个寻宝、盗宝和追踪的现场,描述了一个高明的大盗在博物馆中盗取名画又被警察最终擒获的过程,他们选择了黑色电影的风格作为全片的基调,暗黑纵深的空间、神秘莫测的灯光、不断运动的人影……紧张的氛围呼之欲出,加上快节奏的剪辑、强烈对比的光影,使整个片子充满了浓重的德国表现主义风格,为了加强人物心理的紧张感,甚至还加入了很多超现实的因素。
罗森道尔坐在尹若弗的电脑前,一边看片一边点头,时不时还忍不住笑一下。
“太有意思了,年轻人,真是敢想!”老板看完了,不无激动的说,“不过你们也真够大胆的,这种片子,如果是在中国的投标汇报会上放,我们的项目肯定要被甲方给毙了,但是在欧洲,评审们可能真的会觉得‘哇,这真是个好玩的地方!’,而给我们的方案加分。”
“看起来,您已经很了解中国了。”尹若弗说。
“把这个电影加到我们汇报文件中去。”罗森道尔对保罗说,然后他又转过身,“若弗,午餐的时候我们一起聊聊。”
午间的时候,所有同事都围坐在同一张长桌子周围,享用“黑妈妈”准备的面包、火腿、奶酪、新鲜蔬菜等食物。一开始,尹若弗对于这种生冷的菜色还不能适应,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今天,罗森道尔破天荒地和大家一起进餐,他就坐在尹若弗旁边。
“你知道么,我年轻的时候,也拍过电影。”罗森道尔对尹若弗说。
“知道,我看过您的传记,您当年在从事建筑之前,似乎做过电影编剧,写过小说,还和你朋友一起拍过两部短片。”
“是的,那个时候,主要是受了我父亲的影响,他当时是鹿特丹电影学院的副院长。”
“鹿特丹电影学院?”尹若弗脑子里一瞬间闪出了杨默的画面。“我在网上特意搜索出您当年拍的片子来研究过,其中一部讲述的是一个从农村来到大城市伦敦的投奔亲戚的年轻人,他在城市里的遭遇,他渴望融入现代社会,又四处碰壁,表面上,这个主角显得很滑稽,但实际上,借助他的观感,您试图塑造出表面华丽的中产阶级生活强烈的仪式感背后的虚伪和压抑。在表达人物内心方面,您采用了将梦境、幻想与现实结合的方法,给观众造成强烈的冲击力。”
“是的,在那个年代,我非常着迷于达利和米罗的超现实主义绘画,而电影观念上,我则受费里尼和布吕艾尔影响比较大。我想表达人际关系的混乱与暧昧,以及被深藏的欲望和暴力。”
“我觉得您其实在电影方面非常有才华,影片在光影、空间、质感和色彩等诸多方面也有独到之处。我好奇地是,您为什么后来转去做了建筑?”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其实我最近已经比较少被问及这个了。怎么说呢?我青年时期,有一段时间在法国游学,正赶上当时风起云涌的‘六八学运’,当时的学生深受萨特等左派知识分子影响和鼓舞,学生罢课,反对学术霸权,每个人都渴望改变社会。我当时思考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到底什么才是最大程度上影响社会的力量?后来,我采访了一位建筑师,对我的职业转变产生了决定性影响。”
“您说的是勒·柯布西耶吧?”
“是的,你很了解嘛!”老板笑笑。“当时,他提出了关于巴黎新区的规划方案,具有颠覆性的力量,但是遭到很多人的反对,其实我是受了一家杂志社的委托去采访他,在与他对谈之前,我对于他的那个方案也是相当抵触的,但是我还是想全面了解他为什么会有如此激进的理念。经过这次采访之后,我发现他的确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他充满了宏大的社会抱负,坚信建筑的能量并不仅仅限于简单的美学或者使用,更可能改变整个社会状况。他提出来的最具代表性的宣言就是:要建筑还是要革命?——他是相信建筑可以替代革命的。采访结束之后,我还是不能完全认同他的巴黎改造方案,但是,他却坚定了我从事建筑行业的决心。”
“我想,这就是我们总能从您的设计中解读出很多对于社会的关注的原因吧。比如,在为纽约的Dior旗舰店设计中,尝试将公共性引入到这种专属于某一类‘贵族’人群的空间中去,又比如,您近期在D大主持研究的‘万人立体城市’项目,就是探讨在高密度人口聚集的状态下如何组织一个能源上自给自足的生态综合建筑,我觉得这样的课题实在太有现实意义了。”
“可是,你知道么?建筑学界对我的评价一响呈现两种极端,其中反对声音也很大,有的评论家甚至把我称作‘犬儒的知识分子’,说我的建筑立场是对于资本主义和全球化采取全面拥抱的态度,你怎么看?”
“我觉得这完全是一种误解,这可能与您某个时期的著作关注消费、资本和全球化的现象有关。但是,研究资本并不代表拥抱资本,在我看来,您的实践一直对现实采取某种强烈的批判态度,而且您提出来的策略又是新颖而切实可行的。如果说,这样也算是‘犬儒’的话,那么,现在世界范围内那么多只奔着钱去、业主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商业设计公司,他们算什么呢?”
“呵呵,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的。我做建筑这么多年,现在觉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心态平和地去应对各种声音。”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正好隐没在背后打过来的灯光里,形成一个浓重的剪影。他的背后没有人,就像一个遗世独立的孤胆英雄。尹若弗这才留意到,他脸上的皱纹已经非常深重了。
自从尹若弗开始在建筑事务所开始工作,杜曦也就突然多出了很多“空窗时间”。有一天,杜曦告诉他,她也在北方城市哈勒姆找了一份中文家教的工作。教一对荷兰兄妹中文。哥哥已经在莱顿大学读研究生,妹妹还在读高中。哥哥读的是国际金融专业,毕业之后将要被派到中国的分公司去工作。在他本科毕业时,曾经在荷兰公司驻北京分公司实习过三个月,对中国印象很好。为了将来能够更快地适应当地生活,他想要提前补一下汉语学习。他在网上贴出广告,杜曦找的职业中介帮她介绍了这份兼职工作。
工作的地点在哈勒姆市,一个离阿姆斯特丹只有十公里的城市。雇主家在离火车站不远处的老城一栋别墅里。对方在电话里说了详悉地址,并告诉她,出了车站步行10分钟的左右就到。杜曦下了车,稍微找人打听了一下就找到了目的地。这并不是非常典型的荷兰民居——它是平顶的,红砖墙也比较新,二层还有大面积玻璃的凸窗,用的都是现代主义的建筑语言,年代并不久远。这让它在一堆尖顶花窗的老式联排别墅中显得很特别。杜曦走上前去,按下门铃,能听到门铃在里面响,但是按了几次都无人开门。她正觉得纳闷的时候,忽然从侧面的巷子里跑出一个高个小伙子,走到他面前问道:
“Hi,你好。你就是杜曦么?”
她一惊:“是的。你好。你是库恩?”
“是的,我就是库恩,就是请你做家教的人。很高兴见到你!”他伸出手,在自己牛仔裤上擦了一下,然后和杜曦轻轻地握了一下。
“不好意思,刚刚我和妹妹在洗车,家里没人。刚刚隐约听到声音,就过来了,果然是你来了。”他用手向侧巷一指,只见有个姑娘拿着水管在冲洗一辆红色的大众轿车。库恩对她喊道:“玛蒂尼,老师来了,过来吧!”
那姑娘关了水阀,也快步走过来,与杜曦握手说:“你好,我是玛蒂尼。”
自此以后,杜曦的家教生涯正式开始,她一周过来三次,每次两个小时。兄妹俩学的兴致很高,而杜曦似乎也非常有做老师的天分。
总算是有了一个周末,杜曦和尹若弗相约在鹿特丹的日式料理店吃饭。最近这家店做活动,推出自助餐优惠,每位20欧元。这相对于欧洲的平均消费水平来说,实在是非常实惠了。于是两人决定好好大快朵颐。
“唉,自从你开始工作,我感觉你基本上已经把我给忘了。”杜曦端着一杯清酒,叹了口气,手停在空中,好像不知道该喝还是该放下。
“怎么会呢,我就是太忙了,我们公司是这样的,大家都在加班。”尹若弗苦笑一下,脸上带着歉疚的神色。
“我还奇怪呢,你最近怎么像消失了一样,无声无息了呢?你们这么加班,那我可苦了。以后一年不知道能见到你几次。”
“也就是最近比较忙,过一阵子就好了。”尹若弗拿起一串章鱼烧,“别说我了,你怎么样,在哈勒姆的家教?”
“还不错阿,那对兄妹对中文都挺感兴趣的。”
“你都教些什么呢?我很好奇。”
“一些最基本的日常用语,常用短语。另外用几种方法教他们记汉字,比如象形、拟态、会意等等构字方法等。其实不太难,跟教小孩子似的,最重要要有耐心。”
“仔细想想,其实也挺不容易的,你得用英文来跟他们讲解汉字阿。”
“我的英文也就那样。不过他们竟然都听得懂。”
“他们会教你荷兰语么?”
“他们是说要教我,但我说不必了。我觉得太麻烦,你知道的,我也不是特别有语言天分的人”,她喝了一口味赠汤,接着说道:“不过,他们总会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你们中国人真的吃狗肉么’,他们对于狗不是一般的喜爱,几乎是当人来待的,所以无法理解。我只好跟他们解释,用来吃的狗和家里养的宠物狗不是一回事。而且现在中国养狗的人越来越多,吃狗肉也越来越少了。类似的问题不少。”
“不奇怪。老外对于动物保护方面的确很看重。不是有个段子么?说有个中国留学生,因为太思念家乡的美食,有一天看到河里的野鸭,就想办法打了带回去做了炖鸭汤。结果邻居在他垃圾贷里发现了很多鸭毛,于是报了警,结果之后就被遣返回国了,说是违反了这里的动物保护法。”
“哈哈。”杜曦差点把口中的汤喷出来,“还有这种事?编的吧!”
“据说是真有其事的。”
“那你可得小心了,你家楼下那个水塘里不是也有野鸭么?你可千万别哪天也嘴馋……”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住,坏坏地看着他。
接下来的时间,工作进展越来越顺利,尹若弗渐渐与同事们融为一体,并且已经能在很大程度上独立控制项目的方向。罗森道尔经常询问他对设计的看法,特别是来自中国的项目。他总能给出诸如“对中国人来说,住宅南北朝向是非常重要的。”之类的一些中国人独特的观念和文化背景方面的建议。这些内容在荷兰人看来,是非常新鲜的。尹若弗渐渐能觉察出,荷兰人对于中国项目的兴趣,更在于通过设计来与这个遥远的东方国度进行某种对话。他们做中国项目的过程更像是一种探险,这个古国如今有着独特的意识形态,并且正在快速崛起。中国人在想什么?中国人需要什么样的建筑和城市?荷兰人不断以他们的方案和想法进行试探。同时,中国人对于社会变化的强烈期待和决策的高效,又使他们有机会尝试一些在欧洲显得有些过于“乌托邦”的建筑设想。
自从开始做家教以来,杜曦渐渐喜欢上了荷兰人家里那种温馨和睦的氛围,库恩和玛丽尼兄妹们性格开朗,经常逗得她哈哈大笑。教授中文的时候是师生关系,可是其他时间大家完全是朋友。除此之外,库恩的父母对她也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经常邀请她参加他们的家庭派对,时不时还在学习之余做些甜品招待她。杜曦在这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家庭对于杜曦来说是个并不完整的概念,虽然母亲从来没有放弃幸福感的营造。在其精神世界中似乎早已瓦解。在国内的时候,她母亲也在偶尔尝试努力构建自我的幸福,但是一直没有遇到特别合适的伴侣。
杜曦看惯了各种荒诞和背离存在于周围同事、朋友、亲人、爱人的各种社会关系中,爱情并不能驱除家庭缺席对她造成的伤害。一个巨大的内伤如果被埋藏而没有释放、缓解的出口,则可能在某个时刻爆发,形成个性中极端的部分。传统的与人交往的模式似乎不怎么适合她。她与人的沟通,很多时候是在网络之后,这是一种两点之间的线性关系,对于她,是最安全的策略。把自己隐藏,就可以不受拘束地自由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这种关系表面看上去单纯,实际上则不可捉摸。而“不可捉摸”正是她想要留给别人的印象。
她读书,很多时候是想与现实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无法被清除的生活的伤痛,有一部分仍然停留在她脑中,似乎是永远挥之不去的。通过将文字或者影像之中的世界与现实世界加以交织和印证,她可以获得某种隐匿的快乐。各种事物不断消逝,时间在不克遏止的流淌,心不知道会飘到什么地方。只是因为对于未来没有信心,只能认为“当下”是最好的,所以也希望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但是,最近她的情绪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虽然与尹若弗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是她却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有多不快乐。在给尹若弗的电话中,杜曦提到库恩一家的次数变得多了起来。时不时能听到“上个星期,我跟库恩他们去野外郊游了。”、“这周他们打算带我去库肯霍夫郁金香公园玩。”之类的消息。尹若弗觉得只要她能开心,多些娱乐挺好的,并没有往其他方面多想。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