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若弗在香港的最初一周就在荷里活道的这家酒店度过,这段时间是给他找房子的过渡期。公司的HR为他介绍了一位叫邓姐的房产经纪,负责帮他租房,据说MAX很多同事刚来港时都是通过她搞定的,口碑算是很不错的。尹若弗第二天就给她打了电话,两人约在铜锣湾时代广场的钟楼下面见面。
邓姐四十多岁,穿黑色套装,看上去非常干练的样子。见面之后,两人找了一家附近的茶餐厅坐下。
“尹先生,您想找个什么样的房子?”邓姐的国语竟然很不错。
“离公司不要太远的,交通比较方便的……对了,还有最好离地铁站近点。”
“那你干脆就在铜锣湾找吧,正好我手头有几个房源,现在带你去看一下。”
“铜锣湾?这么中心,会不会很贵啊?”
“不会的,有些单间的房子也比较便宜,适合你这样的单身年轻人。”
“好,那先看看吧。”
跟着邓姐穿街过巷,绕过时代广场前面人流密集的路口,走到骆克道的东端。先来到“新城大厦”。虽然名字叫大厦,其实是七、八十年代的老楼,灰头土脸的,唯一配得上“大厦”二字的,是它的高度——别看它旧,也有30多层高。入口有个小铁门,出门就是马路,邓姐按了门上的密码,带他进门厅——其实就是电梯厅。电梯空间很小,感觉使用多年了,开起来还颤巍巍的。里面没有空调,只有顶上一台通风扇在吱吱嘎嘎地响。上到六楼,电梯门一开就正对着一个小门,进入之后是一个狭窄的走道,里面竟然又分成两个门,邓姐打开其中靠左侧的那间,向内一指:“就是这里,您看看行不。”
尹若弗仔细打量了一下室内,一个10几平米大小的房间,空间刚好够放下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小衣柜。剩下的就只有走道了。靠门边的地方有一个很小的卫生间,还是塑料折叠隔扇门,里面有一个小马桶,装修非常简单,且年月不少了。所幸内侧墙上还有一个临街的大窗子,可以看看街景。
“这间多少钱?”
“四千八。”
“就这么小还要四千八?”
“是啊,这个已经算便宜的了。下个月还要涨呢,这个房子120呎呢,很抢手的,上个租客也才刚刚搬走。”
来香港之前,尹若弗已经听说这里房租奇贵,且居住空间狭小,跟“鸽子笼”差不多,不过他也没想到会“紧凑”到这个地步。他心里在盘算,究竟“呎”是个什么单位,这么小的房子居然还有“120”这么大的数字来衡量。
“再看看别的吧。”尹若弗觉得应该有更好的。
两个人下了楼,走过几条街,又来到另外一栋位于东角道后街的“大厦”。入口格局和刚才那间也差不多,来到这栋楼的八楼,打开外房门,又是一条内廊,里面有好几个门。她打开最里面一个房间,比上一间感觉还要小些。而且还没有窗子。
“这间五千块一个月。”
“啊?这间连对外的窗子都没有,怎么比刚才那个还贵?”
“这个装修好啊。”
尹若弗仔细四下看了看,所谓“装修”,不过是家具稍微新一点,卫生间的瓷砖白一点而已。
“还有别的么?再看看吧”。
之后又看了几户,他发现其实户型都差不多,要么稍微大点的,但贵的离谱,要么就是空间太逼仄,完全没法住。
综合考虑了一下环境、空间、价格等因素,尹若弗决定还是选第一家了。至少人家还有个临街的大窗,可以看看街景,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这家虽然住的条件差了点,但是交通的确很方便。下楼走3分钟就到地铁站,去上环的公司只要4站路。这样至少每天不用起大早赶路去上班了。做建筑师这行的,本来就经常加班。回来也晚,如果路上还要耗费很多时间,那几乎完全没机会休息了。第三天尹若弗就交了订金,签了合同。准备几天后入住。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尹若弗在新公司已经工作一个星期了,找到住处之后,也从酒店搬进新的居所,算是基本安定下来了。
每天中午有一小时的午休时间。同事们陆续下楼用午餐。关系好的往往凑在一起。因为午休时间比较短,所以港人一般不喜欢吃得太复杂,大多找一些方便快捷的茶餐厅、快餐或者粥粉店就打发了。而外国人倒是很有兴致,还会专门跑好几条街,甚至爬坡上山去找个比较雅致的地方坐下来慢慢吃慢慢聊。
尹若弗常常与李至诚和欧家华一起午餐,他们常去的是新钊记、翠华之类的茶餐厅,偶尔也去“上海小馆”或者“越南河粉”之类的小吃店换换口味。这几家店都在不同的方向,但是步行7、8分钟以内的距离都可以到达。港岛是海岛,属于丘陵地貌,中环也一样,虽然坡度比较平缓,但是仍然顺坡而建。公司的位置比较特殊,处于上环和中环之间的交界地带。虽然也许只是几条街的距离,但是上、中环其实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城市生态:中环是香港真正的金融和商业中心,这里云集了世界500强公司、各大银行总部和各家实力强劲的本地企业,在中环到处是穿正装、行色匆匆的都市精英,而一进入上环地界,则感觉整个氛围和节奏都舒缓下来,这里还存有多家香港传统行业的店铺,比如古董街、海味街、药材街,还有上环街市和西港城这样真正的老古董建筑。尹若弗对于这种处于“城市过渡”的中间地带很感兴趣,喜欢在两种氛围之间穿行。
公司后面的主街是“皇后大道”。所谓皇后大道,其实并不怎么显出“大道”的气势,因为路面并不宽,倒是很适合步行的尺度,但是这条街在香港可是赫赫有名,算是这里的“金融街”了。两边有体型瘦削而笔立的高层,从立面风格看,有些是纯净的玻璃幕墙,有些则是经典现代主义的横平竖直的遮阳板,还有一些是欧式与现代的折中风格。无论外型差别多大,但有一个特征是共有的:一定要把小小的一块地用到极致。从高楼的形式就能看出当地人对于土地的紧张程度。
尹若弗抬头望着那些垂直相交、在檐下投下浓重阴影的阳台板,心里想:在这样的都市里,人们生活在一重一重的圈子里,划出一块块土地,然后在有限范围内建造,所有的房子也是方正规矩,而每个人都在密排的如同棋盘格一般的小四方空间中,过着相同的生活,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生活空间的型制就如同对生活方式的隐喻一般,如此机械而沉闷。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图景:一个个浅蓝色的光圈,清晰地划出了建筑的基底轮廓,而所有的楼的楼板和隔墙也在发光,形成一个个无比规矩的网格。千万个的水平的光圈和垂直的网格交织在一起,让他觉得一阵眩晕……他晃了晃脑袋,光圈才消失了。
“我的‘边界癖’又犯了。”他对着李至诚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有些没头没脑。对方愣了愣,没明白他说什么。
同时,尹若弗也在其中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不在于这些高楼大厦本身,而在于楼之间那些间隙,那些最不起眼的部分。港人不放过每一块可以利用的土地,高楼之间几米宽的过道也全部被他们用各种小货摊占满了。小货摊都带着统一的绿色软顶篷,售卖如宽松T恤、水果、日用品、鞋袜、小食等小玩意儿,价格甚至比超市还便宜,当然你也不能指望它们质量有多好。“市井”这种东西,在这里还真是不抗拒也不遮掩的。其中最有特色的一条“夹缝街”是售卖各种祭祀用品的“纸扎街”,清一色的红色,各式的福娃、财神、香火甚至连豪宅、汽车的纸模型都应有尽有,据欧家华说这里的店铺很多已经有50多年的历史,如果客户有什么特殊要求,老师傅们还可以一展他们的手艺。有不少白领在午休或者下班后,在楼与楼之间穿行时,会不自主地停下来看一看。“高端大气”的写字楼和“穷矮矬”的小货摊并存在一起,竟然也相安无事。尹若弗看着摊贩们的表情,个个泰然自若,也不甚热情,从不主动招呼客人,倒是相当有“范儿”。
这天是周五,下班前,Jefferson老大走过来拍拍尹若弗的身边:“若弗,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尹若弗跟着杰弗逊走进他的透明玻璃的办公室,杰弗逊一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尹若弗坐了下去,他从J老大脸上没看出什么表情,不知道他打算跟自己说点什么,就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怎么样,工作了一个星期,感觉怎么样?”杰弗逊问道。
“挺不错的,感觉忙碌而充实。”
“那就好。那我说说我对你的看法吧,我看了一下你最近的图纸,总的来说,我觉得你专业素质还是不错的,看得出在荷兰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但是,也存在一些小问题,主要是工作方式方面的。我不知道你在荷兰的时候是如何做设计的,或者说,你们是如何团队合作的?”
“也是按照项目分成小的工作团队吧,组内部则是大家在项目负责人的带领下,进行分工,有人专门负责模型,有人负责前期研究,有人负责平立面。怎么……?”尹若弗不太明白他问题的用意。
“我明白你说的,基本上你们是以小工作坊的形式在做设计,虽然也是团队合作,但是各人的工作实际上还是分开的、彼此不干扰的。这种方式在方案的前期研究阶段和概念方案阶段、应对规模较小的建筑还比较有效,但是项目一旦复杂到一定程度,并且达到一定深度之后,这种方式应对起来则会比较吃力了。所以我们这里的工作方式不太一样。如你所见,我们的团队人数很多,同时完成一个复杂的项目,有成百上千张深化图纸。这就需要我们将项目更系统的分解,简单来说,我们采用的是更细化的分工最后再组合的方式。比如,我们将各层固定不变的元素,比如柱网、墙、核心筒等等全部单独绘制,最后采用调用外部参数的方式将他们自由组合成各种完整的图。所以,负责画柱子的就只画柱子,负责标注尺寸的就只标注尺寸,初看之下这种方式比较机械,但是的确有它的优势。这样方便图纸的统一修改和管理。但是,每一个人负责的东西都不能出错,因为任何部分都与整体密切相关。明白了么?”
“明白。我正在适应这种工作方式,还不是非常熟悉,不过这几天已经逐渐上手了。”
“恩,我看你这几天的图纸,有些细节还是有些问题,可能是你还不太习惯,没关系的。有什么问题可以问问至诚他们,直接找我也可以。”
“好的。”尹若弗盯着杰弗逊的办公桌锃亮的台缘,有一种模模糊糊却很带有压迫感的力量慢慢入侵过来,他感觉自己思维的一层膜忽然被捅破了。脑海中出现了图册的装订的铁环被拆掉,图纸从37层的高层窗户中飘散出去,在风中漫天飞舞的画面。
“另外,你可能之前做方案比较多,我们现在很大一部分图纸是需要做到深化阶段的,这方面也需要加强一下。”
“好的,我会注意跟前辈多请教。”
“那好,你把手头的工作完成,就可以回去了。”
尹若弗隐隐觉得:原来在大公司的工作方式里面,每个个体就是一个机件,不需要做什么主体性的思考。个人的想法、创意并不重要。只要能让这部机器有效运转就可以了。他意识到对于过去的工作方式似乎要做少许的调整——也许适当的自我分裂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