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欧行漫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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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欧洲的课堂——幽闭工厂

不知不觉间,车缓缓停住,车喇叭里报站:“阿姆斯特丹中心站到了”。

邻座的老师德克招呼他们一起下车,尹若弗一边走一边望着这个黑色金属的网架支起的巨大的圆弧顶篷,历史年代感在水磨石的站台柱壁、古典纹样的线角上处处都有体现。阿姆中心站站显然比D城大的多,轨道在这里如同人体经络般分散成许多股,列车在这里缓慢地进进出出。

“我们去车站北面坐轮渡。”走在最前面的德克回头对他们说。

他们顺着地下通道,来到车站的北面出口。阿姆斯特丹主城在车站南面,北面通向江边,人并不多。穿过一条有电车道的马路,来到艾耶河边。艾耶河是阿姆斯特丹最主要的一条河流,将阿姆斯特丹这座城市分成南北两部分,城内的很多运河都是它的支流。如果从空中俯瞰,南面的老城像极了一把展开的折扇,而无数的运河和街道则是扇面上的细骨和折皱。河流东端直接连接着海面,河面在此逐渐变得宽阔,也许因为近海的缘故,水浪翻滚,卷动着黄沙,并不像荷兰其他河流那么清澈,不时有黝黑的轮船缓缓经过。站在南边码头边向北岸望去,对面的天际线倒是很平坦,只有零星的几座小高层建筑耸立在那里,其余的都是低层的老城建筑,屋顶虽有错落,远看仅仅是相当平整的一道深色带而已。荷兰人似乎对于营造夸张的天际线不感兴趣。微风徐来,带着一点淡淡的海腥味。

不一会儿,轮渡来了,是一艘中型的钢板机械船,岸边等候的人依次向甲板上涌动过去。除了步行者之外,还有不少人推着自行车和摩托,都推着车随人群缓缓行进,井然有序。船向北岸驶去,他们站在船舷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沿岸的风景,船身轻摆。

“那个五颜六色的长方形房子是什么?立面上几种颜色大胆地自由拼接在一起。”杨默指着对岸问道。

“那是荷兰知名设计事务所FORM的现代主义作品,把不同的户型直接拼在一起,他们说,他们是在设计全新的生活方式。”

“像是一幅蒙德里安的抽象画。”杨默说。

尹若弗望着那栋房子静静出神。这个事务所他是相当喜欢的。

快到对岸码头时,远远望见岸边有一些褐色砖砌的厂房的建筑连成一片,远观之下产生了扁平的视错觉,近了才发现它们体量都很大,结结实实地直矗立在那里。尹若弗他们一行人顺着码头走上岸,大部分人转向去东侧进城的道路了。而他们这一小队人马则跟着老师往北面的老船坞区走去。德克边走边向他们介绍说,这里从前是荷兰重要的造船厂之一,大型船造好之后,就直接从此处下水。如今随着造船工业的衰退和外迁,这个厂区和码头就被废弃了。不过仍有不少民间艺术团体经常在这里举办一些活动。政府目前实际上默许了这种原生的艺术状态。

随着行进的深入,道路渐渐有些坑洼,两边的杂草也逐渐高起。之前看到的那些厂房的面目也变得清晰:不少外窗玻璃已经破碎,风一吹过,发出尖利的呼啸声;墙面上颜色斑驳不一,显现出时间的沉渍,不少地方被人涂抹了五颜六色的涂鸦——即兴的作品,天色有些阴沉,空气带着点凉意……眼前的景象组合在一起,有一种莫名的诡异、安静的萧瑟,让人想起安东尼奥尼的电影《红色沙漠》中那些充满绝望气息的厂房。

他们走到道路的转弯处,突然,一辆改装后的卡丁车从草丛里边“哗”的一下子冲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坐在车里,车身扁平,车头尖的像个火箭,看到他们住群人,大声尖叫着向他们打招呼,说的是荷兰语,应该是本地人。这一下把大家都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反应,车子已经飞速地远去了,消失在道路荒草的尽头,只留下一串夸张的狂笑声在空气中回荡。

杨默对着他们的背影吹了一声口哨。

越过弯道和一片灌木,就在情绪渐渐变得麻木的边缘,眼前忽然开阔了,如同“武陵人见桃花源一般”出现一块空地,有一大群人或躺或坐地“散落”在各个角落里,地上横七竖八到处是空的啤酒瓶,每个人脸上都泛着非正常的红晕,眼神迷离,显然是喝了酒,而且喝得还不少。他们举止十分怪异:有的人倒在草丛中呼呼大睡;有的靠在一起小声嘀嘀咕咕;还有的围在一起大拍大笑。空地中央地面有一块烧黑的痕迹,里面还有些未完全熄的炭火在兹兹冒着烟……看到他们这队人走过来,都用非常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们。在工业废墟的荒草堆里见到这么一群人,真是如同遭遇荒野密林中的原始部落一般,这与欧洲人平日文明矜持的状态大相径庭。

尹若弗的心绪有些被微微地揪紧:“这帮人是干什么的?不会是当地黑帮聚会吧?”他不由自主地朝自己队伍中心靠近了一些,旁边韩国大叔略带慌张的神色也显示了他类似的感受。但是老师德克好像对这群人视而不见,镇定自若地带着他们穿过横倒的肢体和空气中浓烈的酒气继续往前走。

进入工厂区内部,矗立在眼前就是主厂房,虽然只有单层,但体量十分巨大,高度足有五层楼那么高。青色的波纹板屋面一棱棱的转折,平整而规律。红色的外墙砖墙面已经因为岁月的沧桑变成了褐色,但仍然难掩通体传达出的厚重感。从开敞的大门走入厂房内,空荡荡的大厅,屋顶和窗户都有破损,地上也是一片狼藉,钢桁架上蒙了厚厚的灰尘,总体看来保存还算完整。天光从屋顶的破洞照射下来,尘埃在光柱中漫舞,鼻子里充斥着老旧的气味。一行人视线的焦点都落在了厂房的正中——那里令人惊奇地放置了一架一人多高的巨型喇叭,旁边站着一个戴了大号头戴耳机的年轻男子,在摆弄着手中的键盘,似乎是在调音,他一边打碟一边身体随着节拍轻摆。他如此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外面进来这些人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这哥们儿真有感觉!”杨默在一旁赞叹道。他大学期间组过乐队,对眼前这位很有共鸣感。

“自从进入船厂地界开始,这里就是到处都是怪人,好像来自外太空。”尹若弗小声说。

强烈的好奇心推动着他们继续向前,从后门出去,走到厂房外,首先看到的是辽阔的河面,一个巨大的混凝土斜坡直插入艾耶河的河水中。视点下方临近水面的部分有巨大的水泥柱和钢架残余部分,水泥柱底部长满了青苔,而钢架已经锈成铁红色,在腥咸的海水不断地冲刷中倔强地挺立着。站在斜坡上望向湖面,这里视野所及的范围极大,地平线呈现轻微弯曲的状态,风也忽然变强劲,让他们头发和衣阙都飞扬起来。据说这里就是当年新船下水的坡道。组员们都四下分散开来,各自拿出相机开始拍摄场地。

“虽然如今一片荒芜,但是我却可以想象这里工业文明曾经的辉煌。”尹若弗对杨默说。

“曾经的海上霸主的气质,好像全部凝结在历史长空中的某一点上。太棒了!”杨默显得很兴奋,端着单反相机反复拍照。

尹若弗站在斜坡上往回望,一条废弃的铁轨从主厂房延伸出来,直通到河边,估计当年是一部行车的轨道,如今尽头仅仅剩下一个长满杂草的土堆。铁轨上歪停着一辆破旧的巴士,姿态滑稽,车门没了,车身上盖满了五颜六色的涂鸦,连玻璃窗上都是。尹若弗和韩国大叔走上车看了一下,除了破烂的红色座椅之外,什么也没有。

“这景象,你觉得像什么?”尹若弗故意阴沉着脸,敲打着车里的栏杆,对韩国大叔说。

“像什么?”金大叔的表情显得很紧张。

“像不像斯蒂芬·金的小说里,那种变态杀人狂住所附近的常见场景?空旷的房子,破旧的汽车,丛生的杂草……”

“可不是么?你也这么认为啊!刚才路上那些人,你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么?看上去太诡异了!”韩国大叔表情凝重,似乎还没完全从刚才的阴影中走出来,心有余悸的样子。

“谁知道呢?是挺古怪的。不过我们人也不少,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这场地是不错,但是,总有种让我觉得不舒服的感觉!”

“这就是你们将来设计所在的基地了,感觉怎么样?有什么灵感么?”这时候,车外面传来德克的声音,他是在问所有人。

“很有意思。”劳伦斯端着他的单反相机走过来。

“刚才空地上那群人是干什么的?”韩国大叔走出废旧巴士,他还是不放过这个问题。

“谁啊?你是说那群七荤八素地躺在地上的人?”德克没听明白。

“是啊!”

“哦,他们啊,是本地的艺术家。我来之前不是说过,这里现在被一些艺术团体用作他们的不定期活动场地了,非正式的。昨天晚上他们在这里举行了一个音乐节,很多荷兰乐队过来,狂欢了一夜,还放了烟火,从我家的窗户里都能都看到。现在这帮家伙看来是喝高了,还不想回家!”

“我感觉他们满恐怖的。”金大叔说。

“阿?恐怖?你是认真的么?”德克一下子笑了起来,“这样的场面在这里很常见,他们闹归闹,不会真做什么出格的事情的。当地居民都习惯了。你们做住宅设计的时候,也可以考虑把他们的生活方式容纳进去,不觉得这很有趣么?这也正是我希望你们思考的问题之一。”

尹若弗其实已经开始琢磨,什么样的住宅适合这样的场地。经德克这么一解释,这个破败的地方也变得有意思起来。这里的一切都透露出一种荒凉、萧索甚至阴郁的气氛,但是,细究起来,却有不少令人感到兴奋、有生气的内容,究竟是工业盛世远去后的巨大空无感,还是艺术与工业废墟之间奇妙结合的疏离感?他暂时还无从辨别。

他们又继续往前走,一直穿到厂房的侧院,有一大片稀疏的草坪,上面堆满了各种废旧汽车、旧机械等垃圾,还有些古怪的道具和一堆圆木。卡特林娜看到一个大家伙,兴奋地找尹若弗和杨默过去看。只见地上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巨大“鬼头”,古铜色的,显得说不出的骇人。尹若弗过去用手敲了一下,咚咚作响,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做的。

“怎么还有这种东西?做什么用的?”

“不知道,可能是某些活动的道具吧。荷兰人喜欢古怪的东西。”卡特琳娜解释道。

望着眼前的一切,尹若弗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伴随着短暂的意识空白,一些场景在他脑中闪现。这里的场景在哪里见过呢?他在记忆的河流中努力回溯着……哦,对了,是在曾经的一个梦里。梦中那个世界,背景与这里如此相似,但是笼罩在一团薄雾中,只能看到眼前一小块地方。他当时觉得自己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将要去向何方。一切显得荒芜、驳杂,安静到令人窒息。对了,就是那个梦,梦里的灰白屋面、褐色而斑驳的墙面、黝黑的窗洞、望不到边的路径……仿佛不知道什么地方会突然窜出什么不明物什。这些东西早就隐藏在了意识的深处,如今竟然突然在现实中出现,一下子全部被从记忆的泥土中扒了出来。

“嘿,若弗,我们走了,你想什么呢?”杨默拍拍他肩膀说。

“哦,没什么。”尹若弗仿佛突然被惊醒,又回到现实的感觉。他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梦境竟然与未知的现实在某个时间点能够对接上。他思考着这个问题。跟他们一起走到湖岸边,大家也走累了,找了一家厂房改造的咖啡厅,稍作休息。夜雾渐渐降临,孤零零的一盏路灯,昏黄的灯光被分解为颗粒状,颤动如印象派的画作。

他们围坐在铁皮的圆桌子旁,杨默要了一杯加冰的嘉士伯啤酒,尹若弗点了热的卡布奇诺。

“今天真是没白来。看来还是得经常出来走走!”杨默对尹若弗说。

回到公寓自己的房间,已经是晚上7点多了。他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随意浏览MSN空间里自己和别人的博客。写博客是到了荷兰之后才开始的习惯,用它作为“杀死时间”的一种方式。在他的博文《大岛渚的“感官王国”之观感》后面的一条留言,引起了他的注意:

“樱花的美丽在于那绚烂的一瞬间,哪怕仅有一瞬间。这是日本人的固有美学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