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是这样一种方式,因为一个陌生人的来电,而在突然之间停下脚步,回首看见一大片无辜而落寞的荒芜。电话里的声音温和而平静,来自我如今梦想着要抵达的团队,在它理所应当地响起时,我才知道自己彻彻底底地荒废了太多时间和机会。在一秒钟里把心提到嗓子眼,在一分钟里哆嗦着说不好话,然后又在结束的一刹那间感觉到蔓延全身的凉意,就像是一场风沙席卷而过,只留下干枯的枝桠和寂寥的白骨。但是如果只有一种绝对的荒芜,我不会这样念念不忘,真正如鲠在喉的,或许是一颗钝重的心又砰砰砰地砸了起来。这场冬眠睡得太久,如今只能在睡眼惺忪里努力提起精神,想想是什么砸醒了我。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拖着一只大行李箱走出火车站的时候,有一场大雨刚在这座城市落停,从乌云边境透出的几抹光明让我满怀欣喜,因为它似乎隐隐呈现着某种寓意。在此之前我走过了一段不太顺心的旅程,理解了几个大人们常说起的词汇,无能为力,事与愿违,和不胜唏嘘。那时候我喜欢跟别人说起理想,就像歪歪扭扭划了几个字的小孩说要成为作家,假模假样拨了一下琴弦的少年喊着要做音乐家一样,我也一本正经地诉说着自己的理想。其实我早已忘记砰砰砸动的感觉了,那种纯净的声音,美好的幻觉,在回忆里销声匿迹。之所以不停地言说理想,是因为我要告诉别人,我在努力地活着,我在用力地奔跑。
那时的我活得不好,跑得不快,总觉得上帝是个糟老头子,在我那么焦急的时候,他怎么可以一次次地和我开玩笑,还在最后让我下不了台,羞赧得满脸通红。于是我逃走了,孤身一路向北,溯江而上,来到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想在这里断绝过往的一切历史,埋葬掉所有的不堪,让生活从一张白纸里重新书写。我们总喜欢蒙昧地去相信某些东西,以为一场大雨之后总有彩虹,以为生命里能有很多的重新开始,然后逐一落空。在这个陌生城市的天空里,一样是愁云萧森,一样有暮色苍茫,而我也一样地荒芜着青春。在机房里打游戏,在课堂上看小书,在实验室打酱油,带着一种落寞的自负,不屑于眼前真实的纷争。
从暮春里丰饶而肥沃的绿意,仲夏时清凉而明亮的日光,到秋日黄昏中寒气逼人的晚风,以及冬季尾声那场湮灭一切寂寥无声的大雪,是多么好的季节轮回,多么美的风景流转。本该一无杂念地去研读时光,却在迷茫和无趣中消遣了一去不回的时光。那些粗莽突兀的执念,情深意长的誓言,体弱多病的理想,在时间沉淀之后,露出虚假和无知的面目。它们就像是路边烧烤摊前摆放的小木桌,铺着廉价尼龙薄膜,散乱陈列泡沫餐盒,却有喝酒聊天的人在桌上大声咋呼,手舞足蹈,以为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手掌之内。直至夜色深重,酒醉人散,桌上只留下乱七八糟的食物残渣,一场短暂的浮世残梦以及路两边静默无言的街灯。
人总是活在自我的局限之中,当自己脚踩的地球围绕着太阳跑了几圈,跑出一段漫长而光辉的旅程时,自己才在恍惚之中醒来,对于身边的万物生长浑然不觉。我每天念着大鹏一日腾风起,然后让自己在停滞不前中成为了百亩森林的小菜鸟。沉迷于虚无的飘渺,眷恋着自负的幻觉,然后彻彻底底地虚度着时光。我去看张承志笔下的那群哲合忍耶,去看陈寅恪登上珠江岸的码头,去看伏龙山下的曾国藩,头脑里被荒唐的热情装满,所以忽略了冷冰冰的剧烈的现实。等到千帆过尽,青春飞逝,终于浪子回头的时候,四周已是郁郁葱葱磅礴壮丽的山林,唯有自己的土地在山林掩映之间杂草丛生,满目凄凉,自知为时已晚。
对锡兰的电影一见倾心,尤其是那个冬眠的故事,实在是美不胜收,刺痛人心。其实人的心灵是一个隐秘幽暗的深渊,总有精神的异端被放逐于此,虽然彼此在时空的阻隔里难以相见,但眼前出现相似的道路和足迹时,会让人有种莫名的感动。因此那些来自土耳其的静默的呼愁,来自安纳托利亚的风景、人情和故事,虽然隔绝又封闭,却仍有几分亲切感。不管是纸醉金迷的城市,或者前后为难的古都,都会有一样的人,不知去处,空洞而迷茫。不管是壮阔浊黄的长江,或者烟波浩渺的洞庭,都会因落寞而产生相同的情怀,沉醉、忧伤和逃离。而冬眠里的主人公在不断地重复着,不管你身处于何种境地,都要保持干净,温和,有礼貌,不管你是贫穷还是富有,荒芜还是繁盛,沉睡还是醒来。
听别人的故事,春风得意或是声声带泪,都是别人的故事。看别人的风景,万花盛开或是冰天雪地,都是别人的风景。人的生命带有太过强固的局限,时间太短,空间太小,规则太多,像自由电子,像深势阱,像德布罗意波,我们都有各自的局限,有各自的宿命,因此我们始终都要回归自身的田地。当1900站在钢铁森林的面前时,他选择回到他那88个琴键里,在有限的时空里弹奏出无限的生命。可当我走回自己的田地上时,只有满地丛生的杂草,只有疲弱不堪的水土。我蹲下来安慰自己,至少曾有过艰深而执着的科学探索,至少曾在最大的阵容里一路破关蟾宫折桂,至少曾有模有样地流转过这个城市的每块骨骼。但它们依然是丛生的低矮的草木,风雨一来便水崩土解,四散奔逃。
走到生命里的这个十字路口,终究还是目睹着触手可及的前程轰然倒塌,那一刻的心情犹如一个大势已去的火堆,在灰烬里无力地支撑着几撮柔弱的火苗。上帝真是个糟老头子啊,能把玩笑开到这个地步,我像是一个被他扇了三个耳光的孩子,眼中含泪,口不能言。只是在山穷水尽的路口,糟老头子始终还是心有不忍,他收起了没有穷尽的玩笑,语重心长地给我指了一个方向,带着几分歉意地微笑说道,孩子,以后往那个方向走吧。如果你也曾在一堵墙壁前横冲直撞过无数次,曾紧紧拥抱着某种执念直至沉沦,那么你一定能理解那种峰回路转的欣喜,柳暗花明的释怀,以及几分挥之不去的隐隐担忧。我在黑暗里推开了一扇门,看见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茵场,老头递给我一件入场的球衣,也吹响了开场的哨声。
那一个陌生人的来电,让我重新听见了灵魂被砰砰砸动的感觉,颤抖,紧张,欣喜,悲伤。它让我突然看清了自己荒废掉的青春年月,它告诉我路途有高山,远处有前辈。此刻的我只是刚拿到入场资格而已,还难以进入那个最为理想的团队,最为恢弘的球场。但我已从荒芜的冬季醒来,听见了心里砰砰砸动的声音,手臂逐渐舒展,脚步开始跃动。我在最后几分睡意里想起薄暮时分的火车,它穿行在山野之间,路过一个又一个的荒村小镇。隔着车窗望去,天际的光线逐渐散去,田野里零落的背影踽踽独行,朝着一盏灯火的方向。此刻我终于明白那幕情景为何如此温馨动人,因为他们有一份笃定的生活,有一个温暖的归宿。
在我出生的那一年,柴静带着她的行李箱来到这个校园,走过了她的四年青葱岁月。二十年后的此时此刻,我已在这个地方荒芜地虚度了青春,读着她书里面的文字,审慎地看着她的一路行程。她在书里说,当你青春期里湿哒哒劲儿一扫而空时,就能看见盛夏的生命才会有的干燥明亮。我想,也该要走入夏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