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的时候,原本明亮的光线会在倏忽之间黯淡下来,无处不在的温存也会迅速地消散流失。过境的台风是剧烈而有力的,回转的山风则显得清凉温润,唯有换季的秋风,看似慵懒迟疑,缄默无言,却轻易地抹去夏天的记忆,覆盖所有的人心。像是那些生来清冷的剑客,独居于山野之中,静坐断崖峭壁,聆听空谷落花,他们的生命里蕴藏了巨大的寒气,所以一旦出手,必定剑起人落,寒彻骨血。燥热的夏天是尘土烦嚣的,过分的热量加速微粒的运动,于是汽车的尾气四处弥漫,腐烂的菜叶肆意发酵,满身的汗水积存发臭。只有在秋风渐起的时候,灰色尘埃在雨水中洗去,杂乱无章的楼屋则浸入白雾之中,整个世界清清凉凉,模糊之中竟有一种诗意暗自生长。我们似乎忘却了一切,只听见风的声音穿梭来去。
这些来去的秋风年复一年,像是天空里翻卷开合的云彩,以及千百年来重复着圆缺的一轮明月。可是人的生命如此短暂而渺小,不过是一朵在风中开放的小花,即使暗香残留,也难以逃离在风中消散无踪的宿命。年幼时走在风中,还不懂得悲哀,还没有感受过无奈,只是看着那些拍打着身体的寒风,来无影,去无踪,会轻轻地驻足片刻,悄然出神。时至今日,似乎已在风中察觉到什么,心中被吹起了什么,却在长久的静默之后,一笑了之。只是这样怔怔地看着,一朵花儿在风中开放与凋零,一个生命在风中行走与停滞。相对于风,余光中更喜欢雨,他曾这样描写过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曾经红烛昏沉,后来江阔云低,直至摧心折骨,唯有那冷雨依旧淅淅沥沥,迷迷蒙蒙。有的人喜欢听雨,有的人喜欢看风,而难以否认的是,这些人都有一颗敏感的心灵,并且寻觅不到心灵的出口。
窗台上的栀子用力地汲取着花盆里的养分,抽枝展叶,向光生长;而窗外的香樟树则淡定从容得多,它自有一方水土,独享阳光雨露。有时候看着这一盆花,一棵树,仿佛窥见了一小片天地,即使它们的天地都有着明显的局限,却并不影响它们作为微小个体融入茫茫世界的秩序之中。夜幕降临的时候,风的力度明显加强,栀子的嫩叶在风中轻轻摇晃,而细密的樟叶则发出窸窸窣窣的沙响。走在香樟路里,看见大风吹起时枯叶横飞的凄凉之境,昏黄的路灯也由温暖变至寒凉。仿佛是内心的一大片记忆被突然刮碎,而自己身处在漫天的记忆碎片之中。这些碎片泛着微弱的光芒,轻轻地反转游走,折射出某些凌乱而散碎的光影。想起那年冬天在大叶榕树黄叶纷飞中那个落寞的身影,想起火车驶入夜晚的城市时那一扇扇明亮的窗户,想起一个孩子无忧无虑的成长,一个少年被无孔不入的忧伤突然击中。
这该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似乎暗流涌动,似乎寂然无声,捕捉不到寒风的踪迹,因此也寻觅不了心灵的出口。这些漫无目的随处游走的风,像是一张巨大的渔网,裹狭着一大片天地,不断地收拢,不断地收拢,最终打捞起所有的记忆碎片。我想起川端康成在雪国中写下的那个凄美黄昏,残破的夕阳照耀着满地的积雪,模糊的车窗上倒映着一张美丽的面容,而那些无孔不入的风,整日吹彻着所有的角落。川端康成一直在强调着四个字,徒劳无力,在寒风中,在雪地上,在彼此疲惫的心灵里。就好像杜拉斯笔下的困顿在西贡的少女,高尔基回忆里孤独行走在北方杉林的男孩,由于与生俱来的敏感,因此也在寒风中感受着洞彻心扉的孤独。后来这些男孩和少女都长大了,学会在恒河的肮脏之中看到美丽的日出,懂得在央街的大雪之中裹紧温暖的大衣。即使行走在寒风之中,也要不慌不忙,面不改色。
今年立秋的时候,在一个美丽的南国校园参加面试,因为排于名单的后面,我在休息室里昏昏欲睡。周围陌生的人影渐渐褪去,昏沉之中渐入梦境,颠簸的精神得以片刻憩息。后来一阵呼啸的声音将我惊醒,我猛地站立起来,带着惺忪的双眼径直走向窗边,目睹了这一年里第一场秋风的路过。会场所在的楼栋边上有两棵巨大而古老的细叶榕树,它庞大而复杂的根系岿然不动,而其成千上万的细碎绿叶则随着秋风的方向飘扬摇摆。随后大雨倾盆,密密麻麻的鼓点声从头上的楼顶传来,这样的一种具有生命张力的秋风秋雨,和我记忆里的岭南印象完整重合,心生快意。面试完之后走出会场时,之前的过云雨早已烟消云散,雨后的夕阳染亮了细叶榕树的一大片枝叶,四周传来婉转的鸟啼声。独自一人走在校道里,特地绕了个弯路去看陈寅恪故居,可惜已经错过了开放的时间。在故居门口驻足片刻,还有断续的雨珠从屋檐掉落,陈寅恪小道安静地躺在绿意悠然的草地中。眼中的一切都是温暖而明亮的,唯独时而掠过身边的风,带来无法言说的凉意,让那些太过美丽得景色,突然生出一种令人绝望的美感。那个时候我想起了德富芦花写过的一段文字:
雨,能给人以慰藉,能医治人的心灵,使人的性情变得平和。
真正给人哀愁的,不是雨,而是风。
随处飘然而来,随处飘然而去。不详其初起,不知其终结,萧萧而过,令人肠断。
风是已逝人生的声音。人不知风打哪里来,又向哪里去,闻此声而伤悲。
古人已经说过:“夏秋夕昏寒凉气,皆自飒飒风里来。”
夜色渐深,晚风吹拂,在沉睡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些来去无踪的风。历经一个月的行程之后,再次回到长沙的夜晚之中,已是入秋时节,暗夜渐生凉意。夜风吹动我窗台边上的这盆栀子,吹得窗外的樟叶沙沙作响,还有校园里的整片香樟林,此时也在风中摇摆。
我觉得,风是记忆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