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初的时候回广东实习,乘坐着凌晨的火车南下广州,一路欢乐嬉闹。在车厢中醒来时天已大亮,窗外已尽是岭南的浓郁景色,山林繁茂,绿水环绕。望着那些曾经熟稔的风景,突然内心惊动。原来我离开家乡的时间太过长久,以至于忘却了这些山光水色,云缭雾绕。三年里面几乎只在寒暑假里面回家,看不见岭南的春景,也总是错过秋色。沿路的风景绿意宜人,亚热带的气候带给这里充沛的雨水与适宜的温热,因此草木都生长得浓烈蓬勃,又因为水汽厚重,冷热交替,因此总是氤氲着磅礴的白雾,变化莫测。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自然还是岭南的云彩,它们在湛蓝的天幕上翻来覆去,色彩绚丽异常。我总是觉得,岭南的人就像是岭南的云一样,拥有着无限的活力,总让人有欢欣鼓舞之感。
离开中山后在上海度过了一周难得的快乐时光,城市里的街道干净整齐,来自各地的同学也相处愉快。那几天走在街上触目所及总是茂盛的法国梧桐,枝叶蔽日遮天,带来一路的清凉。仿佛林夕在《再见二丁目》里面勾勒的场景,高大的树木摇摆间让人产生瞬间的寂静,满街的脚步声突然抽离,而过往的心事却在一杯热茶里潺潺流淌。在东方明珠上俯瞰黄浦江时的厚重,在沙特馆的环球巨幕里感受到的华丽震撼,以及在文化广场看着漫天乌云侵袭高塔时,都让人对于魔都产生深刻的印象。而让我产生莫名感动的,是当大雨驱散了外滩熙攘的人群时,拍婚纱照的情侣们依然相拥在江边,雨水倾盆而下,而情人从容地牵着彼此的手。这是一座富于魔力的城市,总有漫天的乌云带来倾盆大雨,而它依然不改颜色,在大雨中依旧努力生长。
抵达北京时万里无云,天空是一澄到底的湛蓝清澈,却也骄阳似火,尘土烦嚣。办理好报到以及入住手续后,我在房间里呼呼大睡,完全不顾窗外的热浪压城。同寝室的是一个南开的同学,看完牙医回来后和我说起外面的大雨,而我当时困倦太深,中途坐起和他说了几句后又倒下睡着。傍晚时刻爬起来伸了个懒腰,头顶隐隐作痛。走到房间的窗边,从九楼的高度俯瞰外面的世界,云层飘远,喧闹褪去。我只能静静地想象,在我睡意朦胧的时候,那些带着大量雨滴的云朵如何侵袭湛蓝的天空,而此刻它们偃旗息鼓,大胜而去。这让人感受到一种维持自然秩序的力量,它依然横亘着所有时空。第二天凌晨四点半的时候,北京的天空已然明亮透彻,而进行着世界杯决赛的马拉卡纳正逐步陷入黑暗夜色之中。阿根廷输球后,我伫立在窗边,看着远方的朝霞款款而来,是一种温暖人心的颜色。
再次回到岭南的时候,暑天的酷热已褪去大半,而周围的空气却依然是让人感觉到些许的沉闷。在火车上遇到一个旅行者,也许彼此的内心都有着相同的属性,却走在相反的两个方向上,因此虽然仅有只言片语的短暂交流,对其的印象却是深刻的。我沿着生活的方向步步前行,即使仍有一颗梦想着翱翔万里的心,但在潮流涌动之中不再左顾右盼,学会了自己一个人静默地行走。她则不同,已经步入职场好几年的时间,与生俱来的随性与洒脱从未改变,每当工作不再顺心的时候,她总是简单直接地辞去工作,攀登长白山,骑行大草原。回归生活的时候,心灵鲜亮,精神充沛,如同获得一次新生。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一个朋友的影子,也看见一种截然不同的生命方向。当她正在其新旅程里尽情遨游时,我在一个美丽的南国校园里参加面试,于休息室里昏昏欲睡,却被一场呼啸的风声惊醒,惺忪之中走到窗边,目睹一场过云雨的路过。大雨倾盆之时,千千万万硕大而有力的雨点打在楼顶,发出密密麻麻的响声。后来从面试的会场出来,周围的世界重新恢复了明亮的色泽,几道阳光落在楼栋旁的细叶榕树上,清澈动人。
二
火车上遇见的那个旅行者其实并不少见,我的另一个朋友便和她颇有几分相似。四月份他来长沙考托福,在考试院的门口见面时,已不再是当时的模样。原本齐眉的长发已无踪迹,只剩下干净利落的板寸,背着一个暗色的大书包,目光炯炯,沉着坚定。和他在八字墙的饮食广场吃午饭,自然而然地闲聊起旧时的人事,短短的三年时间里,原来的同学都已在各自的生活里摘得累累硕果,让我突然有种井底之蛙的感觉。似乎他已收起了当时的妙语连珠,顽皮好动,突然变得谦卑恭敬,有理有节。从餐厅出来时天降大雨,因此没能去爬岳麓山而是去了河西展览馆看画展。后来大雨落停,两人沿着湘江边走向猴子石大桥。行走的时间里面,他说起了去年的北方之行,从内蒙古大草原向东行进到渤海边,然后直上东北,到达漠河边境,听得我惊心动魄。问他关于东北的感受,他好像只说了两点,干净,自由。记得深刻的,是说在大连时住在海边旅馆,抱着电脑在阳台看云来雨去,突然一个浪潮打过来,浑身湿透。
下个学期办完出国手续后他便要开始异国的学习生活,因此在这个最后的暑假里面,他心里那股不安的野性又一次催促着他开始新的旅程。他说想要多看一些祖国的大好河山,因此跑进了从未到过的大西北。这个在足球场上风驰电掣的少年,不管是曾经那个调皮而无厘头的形象,还是如今沉稳有力的感觉,变化的只是外在,不变的是精神内核,不虚伪,不做作,真性情。在这次西北的行程里面,虽然心志坚定,但这样持久的长途奔袭始终是耗费体力的,以及干燥热烈的气候所带来的不适自然也是难以忍受的。而他和伙伴们从未抱怨,耐心前行,在镜头的美景下缓解旅途的疲惫。生活之中的我们,也许都在某一个时刻对这世上的某一处风景产生过向往之心,只是在庸碌的日子之中繁杂的事务总是将其轻易淹没。有些人则不同,如风一般,说走就走。短暂的时间里面,却走出了一段长长的旅程。在西北的草原上遇见辽阔狂野的凄美落日,在一望无际的青海湖边感受着一种完全的纯净动人,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西北世界。
记得火车上那个旅行者这样说,走过了这么多的地方,最后才真正发现自己的生命带着的是南方的属性。看过了那么多的风景,大漠黄沙,冬雪草原,初见时惊心动魄,再见时瞬间感觉到难以抵挡的荒凉与冷漠,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命属性,唯有北方人的豪迈爽朗才可适应。我们的生命里都有一份敏感和脆弱,怎么可能经得起干冷的风沙常年吹彻,只有岭南一带郁郁葱葱的树木能让我们感觉到安心,在那些蓬勃有力的生命里汲取力量。听完她的讲述时,我的心灵像是突然之间被点亮,对自然环境和人之间的关系有了生动的认知。对于生长在南方的人来说,北方的印象大多来自于不同时期的作品里面,希尔顿的香格里拉,张承志的天山南北,姜戎的蒙古大草原,莫言的山东高粱乡。当我们某一天走在北方的某处风光里面的时候,所看见的不仅仅是其此时的一个印象,它的过往历史,它的遗留风情,在脑海里翻涌,在心灵中纷至沓来。数不清他们的这次西北之行走了多少风景,其中的两个地方却着实让我心动。一个是甘肃夏河的拉普愣寺,庆山的最新作品《得未曾有》里的僧人桑济嘉措正是在这里修行。另一个是迭部县的扎尕那,在希尔顿的笔下,那里是世界的尽头,最终的归宿。
前两天问他在西北之行中的感受时,他说,看着这些美丽得让人沉醉的风景时,出国的决定突然就开始摇摆起来,祖国的风光实在是太美了。对于他的叙述,我丝毫不感到惊奇。在大学生活刚开始的那段时间里面,我几乎将图书馆里面张承志的作品逐一读完,对于那片神奇的土地所具有的魔力早已深谙。纵然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里面,我依然相信山河的灵气会与个体的精神相融合,它指引灵魂朝着单纯的方向生长,而非在弥漫着的诱惑中摇摆。如今他们在西北境内穿行而过,一群拥有着巨大活力而又不失稳健的年轻人,如同《北方的河》里主人公的形象,那个真正的男子汉,他挥动着雄健的双臂,在大河中游向彼岸,夕阳与晚霞辉映着他的背影。
三
在七月份里面,走了几个地方,从国境之南到遥远北方,遇见不少人事,看过不少风景。很多人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说他们身上有着某种共同的特征的话,我想那一定是单纯和坚定。或者说我一直所追寻的,正是这样的一种品质。它让人的心灵在这个浮泛的尘世中能有所归属,明确自己的方向,并且一步一步地走向前去。这是一段难得的快乐时光,如同在寒风中徘徊的飞鸟,忽入光明之境,温暖得恰到好处。而朋友在大西北中仍在前行,一个暗色的大书包,一双耐用的运动鞋,以及一对炯炯的目光,是他留在戈壁和雪原上的身影。我们行走在路上,如同那些漂浮在天空的云彩一样,也许会有不同的颜色,也许会有不同的形状,却始终有着同样的宿命,一路前行。
沈从文先生在《湘行散记》中对于云彩进行过极为美妙的描述,只是如今随着几十年的工业发展后早已沧海桑田,那些云彩的景色难以轻易遇见:
中国北部的云厚重,人也一样那么厚重。南部的云活泼,人也一样那么活泼。海边的云幻异,渤海和黄海云各不相同,正如两处海边的人性情不同。河南的云一片黄,抓一把下来似乎就可以做窝窝头,云粗中有细,人亦粗中有细。湖湘的云一片灰,长年挂在天空一片灰,而辣椒等却给湖南人增加了生命的发展和进取精神。四川的云与湖南的云虽相似而不尽相同,巫峡峨眉高峰把云分割又加浓,云有了生命,人也有了生命。
那些不再轻易遇见的云彩,如同那些已经不再轻易遇到的心灵,亲眼目睹时总是内心惊动,心有豪情。在我生命中的第二十一个七月,幸运地来到最前沿的科学阵地,见识到一批承担着诸多国家项目的首席科学家。让我惊奇的是,引领这个国度最尖端科技的人们,却以一种最为古老的方式生存着,如同上一个时代里沈先生笔下的那些云彩一样,单纯,干净,可爱。想起昨天在会场上作报告的老院士,几十年颠沛流离,穷尽一生所得的成果却受尽诸多冷眼嘲笑。尽管如此,他依然有着那一代人的共同特征,受尽无数屈辱,遭遇强力压制,却始终内心炽热,心志坚定。老院士有一个习惯,不管在哪里作报告,最后的一个环节就是跟大家分享闻一多的《大鼓师》。我看见他沧桑的脸上浮现出温暖得笑容,他说,希望同学们唱过无数的歌之后,不要忘记自己心中的那一首歌,然后做好我们未竟的事业。
我挂上一面豹皮的大鼓,
我敲着它游遍了一个世界。
我唱过了形形色色的歌儿,
我也听饱了喝不完的彩。
……
假如最末的希望否认了孤舟,
假如你拒绝了我,我的船坞,
我战着风涛,日暮归来,
谁是我的家,谁是我的归宿?
……
七月纪,心灵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