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只是在很久以前便开始用睡眠来躲避压力,和父亲的习惯一模一样。在亲友的一些宴席上,总有人走过来寒暄几句,笑说两父子长得越来越像。其实相像的何止是外观,焦虑的眼神,无奈的叹息以及会心的笑容,都已逐渐丝毫不差。仿佛刚才还在菜花园里面捕捉蜜蜂,睁开眼睛后便是在四世同堂的除夕聚餐中,而站在角落里大哭着不愿照相的男孩变成了刚读幼儿园的侄子。也许几年之后,我也会穿过马路为一个小男孩买橘子,在车站里看着他的背影消散在寒风之中。等他睁开眼睛时,又是一圈轮回。
林夕曾写过一个心灰意冷的男子,躺在床上凝望着纯白的天花板,想着若是吊灯跌落下来,便可以用痴呆的方式逃离生活的失意。最后他在失眠之中想通了这一切,放下了沉重的过往而沉沉睡去。此外还写过一个在雷雨夜中惊醒的女子,不自觉地拨通了旧日情人的手机,却在旧情人慵懒懈怠的声音里想起了所发生的一切,怅惘不已。对于睡去和醒来,林夕的寥寥几笔总有着言说不尽的酸楚,又因为具有穿透力的希望而显得温馨动人。可我在如此多的暗夜醒来时依然意犹未尽地想起你,没有看见所谓的希望,只有断崖独坐的寂寥。
记不起当时为何要选择沉沉地睡去,是因为你,还是因为压力。当时的自己是那样顽皮多动,若没有触动整颗心灵的理由怎会安心睡去。原来我已经在睡眠中消耗了整个夏天和冬天,也忘记了睡着的原因。当我醒来的时候,无意间看见了照片里的你,漆黑长发已经遮盖了耳际,红色外套下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子。如此安静的你,却在我的心里任性了这么多年。只是你已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这个难言快乐的故事等来了一个句号。如今醒来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是又一段感情的结束,还是生活行至艰难,原来睡眠可以丢失许多落寞的情绪。醒来时发现立春已经过了几天,是如你一般美丽的季节,而我在其中苏醒。
南方的春天温暖而潮湿,有清澈明亮的阳光,也有缠绵不断的雨水。一场又一场的过云雨,到处都是水洼,人心变得冷漠。记得有一年整整下了一个月,天空像是巨大的灰布覆盖着山城和所有的小镇。可等到阳光出来的时候,眼睛和心灵又被擦拭得干干净净,耳朵甚至可以听见雨水在空气中蒸发。然后山野之间那些花儿嚣张放肆地开着,金银花和它的名字一模一样,摇晃着两种颜色铺天盖地;映山红更是妖娆艳丽,鲜红色之中绽放着一种浓烈的欲望。我不喜欢它们,我喜欢栀子花,斑叶兰,紫荆花,就好像我喜欢你一样。你要么躲在灌木从里面,要么藏在浓密的枝叶中,可我总能闻出你的味道,然后来找你。
在这一年的春天里醒来,我知道身边不会再有你了。还是去走了很多地方,看到零落的身影在红色土地上栽种黄烟和花生,夜色中大润发陪伴着原本孤独的长桥,那条新修的铁路就像我对你的思念一样长。之所以不去寻找你的踪影,是因为我知道再也找不到你了。在我睡着之前,其实你已经离开。从来不爱睡觉的我睡了好几年,仅仅希望醒来的时候能够忘记你。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太长的路没有走,原本同行的旅伴也已弃我而去。醒来的时候孤独地站在一个路口前,不知道该选择哪个方向,还是跑过去再说吧。
你不在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到乏力,别人问我喜欢怎么玩,我的回答一直只有两个字,睡觉。感情只有一杯水,不曾想你一口就喝了半杯,后来我把杯子放入冰箱,清水变成了冰块。当我和别人牵手拥吻时,竟然发现你把我的冰箱都藏起来了。我变成了一根银针,一边伤害别人,另一边伤害自己,每一段感情都是无疾而终。你太淘气了,我才沉沉睡去不再搭理你,醒来时看见你把冰箱还给了我,水杯放置在书桌上。冰块将融化成水,而你消散无踪。也许会有一个内心繁盛的女子出现,也许不会有,而我始终有条不紊地过好自己的生活。
人总是这样,对于自己越是喜欢的东西,越是不敢轻易去触碰。当你已出落得如此端庄美丽,我只是揉着睡意惺忪的双眼看一会儿,然后默然离开。我沉睡了太长的时间,要做的事情像是砖头一样填满了我的房间,我需要将它们一块一块地清理出去。同行的旅伴已经弃我而去,趁我还能看得见他们的时候,得赶上去。我不会记恨他们,如果不是被抛弃的巨大痛楚把我弄醒,不知道会睡到何年何月。对你一直心存感激,因为你塑造了我的生命。如果我还爱着自己的生命,那么我一定还爱着你。等你满脸皱纹之时,我会像杜拉斯笔下的情人,轻轻地走到你的脚跟前,大声地说你还是那个美丽的女子。
有一个西欧的男子在诺奖的典礼上说,不得不承认,写字是发现一个负面的自己。你让我变成了一个分裂的存在,与人相处时依旧温和干净,面对自己却是那般消极颓唐。越是游刃有余,其实也越是孤独。曾以为生活里百分之九十九的快乐已足够,可那百分之一的苦楚始终无孔不入。就像那个北美的男子,海明威,看似无限荣光的硬汉,却是海上的孤独老人。还有一个土耳其人,他提着父亲的手提箱,走进了斯德哥尔摩的大厅。也许有一天我也会给一个小男孩讲故事,将文字写在水中,它们存在而又消失。一双本是用来敲公式的手,因为你而开始写字,写了这么多,写了这么久,可以歇一会儿了。
和父亲一样,喜欢班得瑞的曲子,来自玫瑰山麓和罗春湖畔的声音。醒来的时候,父亲在客厅里放音乐,one day in spring。虽然睡意朦胧,仍旧一听便知。心灵对于年味的感知,是一条开口向上的抛物线。年幼的时候对于热闹的向往,年长的时候盼望子女的回归,是这条线的两个端点值。此时我在抛物线的底部,而父亲在曲线的右沿爬行。连续一周的走亲访友让我觉得厌倦,是因为心灵还未曾老去,感受不到那份温暖。等到你成为别人的贤妻良母,但愿真如林夕所写的一样,即使垂垂老矣,还能认出彼此的子女,临别之时互说再见。
在人潮涌动之中行走,若是看见了你的背影,即使眼前是车河霓虹,也如同无人之境。随着生命的流逝,时间和空间都持续着移动,固定不变的事物,往往就是珍贵的遗留。在清晨的青海湖,午后的洛阳石窟,暮色中的格尔底寺,仿佛都看见你清澈见底的目光。广袤无边的湖面是一种纯粹的蓝,巨大阴冷的佛像是一种苍凉的灰,空旷清冷的寺庙是一种寂寥的黄,不同的颜色,一样的干净。在那些遥远的地方,看见的还是你。我应该忘记你,忘记消极颓唐的自己,记起曾经坚定而有力的脚步,一直走下去,走一条长路。
在这样一个春天的季节里面醒来,我还是很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