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缕缕,你干什么呢?”殷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黑影兜头压了下来,“谁让你乱动东西的?”
“啊!”手镜被他劈手夺走,“你干什么?”
殷泣低头看了眼铜镜,用手指在镜面上弹了两下,反手塞进兜里。
“喂,那不是你的。”
“也不是你的。”
“我。”
殷泣一摆手,嫌弃的瞪了我一眼,“行了,别废话,你是我助理,什么都得听我的。”
我无语凝滞,一口气儿憋着胸口,“那你也不能拿人家东西啊!不问而取是为偷。”
“偷?”
“你当我没说。”我连忙捂嘴,回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杜云飞手下的副官。
这位副官姓曹,倒是和我一个姓氏,只是大抵不是南京曹家的,所以对曹家之事一无所知罢了。
他推门站在门口,拧着眉看了一眼屋里的情况,先是朝殷泣敬礼,然后才操着特有的上海口音说道,“殷博士,旅长要见您。”
我们随着曹副官来到剧场正厅二楼的一间包间,杜云飞已经等在那里。
包间里没有旁的人,杜云飞一个人坐在四方桌前,抬眼见我们进来,略微显得有些刻薄的唇勾出一抹浅笑,“要跟殷博士好好聊一聊还真是不简单,若非今日在北洋剧院遇见,只怕请不到殷博士。”
殷泣大概是懒得应付他,从进门开始就不说话,径自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推开虚掩的窗棂,探头朝楼下看。
楼下的场子已经满的差不多了,陆陆续续有人持票进来,跑堂的给各桌上了瓜果梨桃。
唱喜儿的已经在台上就位,大幕还紧紧的拉着,从二楼看不清幕布后的布景,自然也看不到演员活动。
过了一会儿,戏班子的班主来问话,请示开演时间。
杜云飞没说话,低头看了眼怀表,“曹副官。”
“旅长。”
“人还没到?”
“报告旅长,派去的人还没回来,不过。”曹副官话音未落,楼梯上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高筒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来报告的通信官说,大帅今晚临时有事,不能来赴约了。
杜云飞黑沉着脸,手里的茶杯捏得很紧,手背上的青筋一条一条的,让我不由得想到这只手此时如果拿着的是一把枪,也许他会毫不犹豫的开出一枪。
时间静默许久,杜云飞忽而笑了,笑声阴郁压抑,就好像暗夜里一只游动在稻田里的毒蛇。
“那就开唱吧!”
蔡政得了令,下了楼,底下唱喜儿的开始报幕。
第一幕唱的本来是木莲救母,但扮木莲的方怡被火烧死,只好临时改了剧目,唱了一出《俊袭人》。
大戏落幕,底下的看客纷纷喝彩,有的好捧角的公子哥开始差人一揽子一揽子的往后台送花。
第二处大戏是陈伶登台唱的《霸王别姬》。鼓乐声响起,演员登台,底下一片如雷的掌声。
我又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对京剧确实少些了解,也不甚喜爱,倒是平日里喜欢听评弹。
殷泣在窗口瞧得津津有味,本该是捧角儿的杜云飞没滋没味的坐在桌子前,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抓着瓜子,时不时斜过来一眼,也不知是看我还是殷泣。
底下唱得如火如荼,我探头瞧了几眼,虞姬唱得很有神韵,只是这眼神儿时不时有些虚,瞧着是在找人。找谁?当然是在找杜云飞了。我心中讥讽冷笑,目光在楼下的人群里扫了一眼,没想到会在大堂一隅瞧见了个熟人。
“我去楼下看看。”我跟殷泣知乎一声,扭身出了包间。
上海人爱看戏,通常压轴大戏开演的时候,剧场里必定人满为患,连二楼的楼梯口都堵得水泄不通。
我一边从人群里往外挤,一边希望阿炳不会移动位置,这样失了地理优势的我要想找到他实在是件难事儿。
一楼的人实在是太多,到处是烟草混合着汗湿的臭味,熏得我脑仁一阵阵抽疼。
阿炳的位置在一进门左手边的抄廊那儿,从二楼楼梯口走过去大概要一两百米的距离,我足足挤了快要一柱香的时间才挤了过去,可惜阿炳已经不在了。
台上的虞姬已经准备横剑自刎,底下传来一阵阵抽气儿声。我仰头看去,突然觉得后脊梁骨一凉,仿佛有什么轻轻拂过我的后背,湿漉漉,阴深肃冷。
我咬了咬牙,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身后站着位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个小孩,小孩儿正拿着根拨浪鼓玩耍,看见我回头,突然小嘴一咧,开始嚎啕大哭。
这一哭石破天惊,众人竟然纷纷忘了台上正演着的大戏,有志一同的扭头朝我这里看过来。
那孩子一开始只是嚎啕大哭,到最后竟然哭得撕心裂肺,整张小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边哭着,一边伸手指着我的脸,好像捡了个丑陋的怪物似的。
“啊,对不起对不起,这孩子。”孩子的妈妈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了,连忙抱紧孩子哄了哄,“小宝乖啊,别哭啊!”
小孩不哄还好,越哄哭声越大,到最后恐怕连二楼的包间都能听见了。
“发生什么事儿?”曹副官已经第一时间冲下来,用手挡开人群,一路杀进包围圈,“怎么回事?”
我哪里知道怎么回事儿?只能无辜的看着对面那对母子。
那母亲颇为尴尬,抱紧了孩子,一个劲儿的往后退。
曹副官挑了挑眉,扭头看我,“曹小姐,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讪讪的笑了笑,挠了挠头,“大概孩子见我长得不好看。哭了。没事儿,我这就回去。”我抱歉的朝那位母亲点了点头,刚要转身,那小孩突然止住了哭声,指着我的脑门大喊了一声,“妈妈,姐姐有两张脸。”
……
琉璃镜里映出一张略带青涩的脸孔,除了那两轮明显的黑眼圈,哪里有其它的影子?
我叹了口气儿,双手支着下巴,还在想着早些时候的一段小插曲。
“怎么回事儿?”殷泣走进来,眉头皱得很深。他大概是从曹副官那里听到了一二,所以才急急来找我。
我苦笑一声,双手摊开,“我也不知道。”
“你看到什么了?”他拉了把椅子坐过来,目光阴郁的看着我的眼睛。“你看到什么了?突然跑下楼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炳。我看到阿炳了。”因为看到阿炳了,所以才匆匆跑到楼下去找他,结果我过去了,他却不见了。
殷泣沉默许久,略微有些惨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嘲弄,站起身,一把拽着我的领子将我从椅子上拉起来。
“唉,你干什么?松手。”
他歪着头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长这么大,我都还没有被男人这么彻底的近距离观摩着,心情简直不能用糟糕来形容。
我分离挣扎,发现他的手较比一般人的手要修长几分,苍白几分,重点的是,即便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仍旧不能撼动他分毫。“殷泣,你先松手,这样我上不来气儿了。”我晓以大义,但显然这家伙不太吃这一套,依旧我行我素的拽着我的领子将我拖到后台门口,头顶的月光从回廊间撒下来,打在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是覆了一层微凉的薄纱,又好像有什么在脸上轻轻游移。
不对。
我惊恐的瞪大眼珠子,一把抓住殷泣的手,“殷泣,我的脸。”
殷泣冷哼一声,从兜里掏出早先从方怡八宝盒里搜刮来的青铜手镜,对着我的脸照了过来。
月光透过平滑的镜面,镜中倒映着一张艳色无双的美人面孔。
“这不是我。”我惊恐的倒推好几步,抬手打翻了铜镜,不敢置信的看着对面的殷泣,“我,怎么会这样?”镜中映照出的面孔分明就是阿炳脸上的那张脸,此时此刻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脸上?
我伸手捂住脸,感觉脸上好像覆了一层薄薄的人皮,随着我的手指游走,人皮上的五官越发的清晰。
为什么会这样?
我愣愣的跌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殷泣。“我看见阿炳了。”
殷泣抿了抿唇,把铜镜收进裤子的口袋里,一边走过来一边解上衣的扣子,“恐怕你见到的阿炳有些问题。”
“什么意思?”黑色的外套兜头砸了下来,我连忙握着一角把头包住,闷声闷气儿的说。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感觉却越发的敏感了许多,我记得左手边就是椅子,伸手想要扶一把,一只温热的大手探了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将我从地上提起来。“当年那场大火根本就没有幸存者。”
“怎么会没有幸存者?阿炳他明明。”我正极力狡辩,殷泣狠狠敲了我脑门一击,“你打我干什么,我明明看见他了。真人假鬼我还是分得清的。”我敢肯定那天我遇见的人不仅不是鬼,而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殷泣笑了笑,“姑且就是人吧,那你要怎么办?”
我一愣,“什么怎么办?”
“脸。”
我顿时蔫了,“你说怎么办?你不会不管我吧,我可是你助理,这,算是工伤不?”人大概跟另一个人呆久了,身上也会沾染一些气,而这种气通常会潜移默化一个人的思想。如果换做是半年前的我遇上这种事儿,多半会崩溃的嚎啕大哭,而现在这种境遇虽然诡异,但潜意识中,我还是相信殷泣有办法帮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