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电影快要下档的时候才看的。其实《坚不可摧》是一个非常不感性的名字,我还蛮害怕这世界上有什么活生生的事物是坚不可摧的。我希望万物都是柔软和倔强的,希望一切虽然脆弱易变,却又有着自己的意愿。
我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是个月朗星稀的大风冬夜。我顶着风,没有围巾和帽子。冷碰到皮肤,让我想起电影中所有肉身遭遇的酷刑。但我抬头看到北斗星,寒冷的疼痛瞬间好了点,因为在刚刚的故事里,同样看着繁星的主角离死亡是那么近,在那种时刻他们仰望星空时,看见上帝的旨意。所以,我觉得此刻的我明明是活在眷顾里。
我在猜测安吉丽娜朱莉是不是这几年变成了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呢?她的这个故事里信仰的痕迹很重。尤其是男主路易在战俘集中营中被逼迫着举起沉重的枕木时,整个人的状态太像耶稣在维亚多勒罗沙背负自己的十字架了。
但说到底,也许安吉丽娜不想让整部电影太有指向性,所以在我看来,路易这个人为什么坚不可摧,似乎本来预设的答案是缘于爱和坚持。比如,他少年时代快要失足的时候,开始被哥哥督促着长跑。他在长跑中坚韧不屈,活出了新生命。但多处桥段告诉观众,上帝的名不断地在路易的人生中被诵念,他看见过母亲的祷告,他在经历磨难的时候自己也不断在祷告。总之究竟是因为哥哥的鼓励还是因为信仰,事情没有太说清楚。所以战争中究竟为什么造就了后来的铁人路易,也让我觉得原因不够充分。所有原因不明确的高大强都有点像广告,让人觉得不甚可信。
不过,当片尾那位真实的去年才去世的老人举着火炬去日本的奥运会传递的影像放出来后,我们就知道了,这件事是真事,路易是真人。他当年是真的挺过来了,无论他借助着什么力量。
这样的一生虽然跌宕,但是真是非常的光明,路易从来都是幸运的,他坚不可摧的特质是尤为幸运的。
在这种幸运中,大多数人都未曾注意“大鸟”渡边的先天性落陷。
渡边刚一出场,就带出了一种失去日本武士道特色的阴柔花美男特质,说真的,有时候他扬起木棍打人的时候,我都不觉得挨打的人会有多疼吧。后来我百度了一下,演渡边的是一个叫石原贵雅的日本摇滚乐手,平时的造型更加男女莫辩。
这些放在一旁不说。当我彻底看到渡边的失落人生时,是在这样一个片段:战争结束了,所有的俘虏重获自由。路易走进渡边的房间,环视四周,这是一间单调孤冷的小屋,连床都散发着“这里的主人精神和肉体双重贫瘠”的气质。路易这时看到柜子上摆放着的照片,我想,那大概是这个日本男孩的童年,站在一旁的应该是他的父亲。照片中的男孩一脸惊恐,似乎对着镜头求救。在他身后是一个日本军人,那个军人,一脸的肃杀,把男孩用按住的动作拉在自己的身边,男孩像是屠刀下的小鸡,在静止的画面上也在瑟瑟发抖似的。
这就是电影关于渡边的最后交代,其实也就交代了他的宿命。
渡边这个人,外表并不坚硬,相反充满阴柔,他最终还让我觉得情绪很脆弱,比如用肉体的摧残去伤害对手,在见识了对方的顽强后还恐惧感爆棚,吼着让对方不许看他,就像是黑暗在光明前的惊愕。
路易却体格强健、生命力顽强。以此看来“坚不可摧”这四个字说的明显就是路易和路易的人生。他坚不可摧的精神是因为他童年时感受到的爱的温暖和信仰的光明。而渡边是没有这样的曾经的……于是,他脆弱。
不,他真的脆弱吗?世间有坚不可摧的光明力量,有坚不可摧的信仰和希望。但世间同样有坚不可摧的黑暗深渊,有坚不可摧的绝望和悲伤。
所以,观者们是否只看到了光明一面的坚不可摧呢?有没有注意到,渡边先生的悲伤和无望是同样坚不可摧的事物?答案在片尾,字幕中提到当战争结束的多年以后,路易回访日本,和那些曾经的敌人见面,并选择原谅和爱他们。但只有渡边拒绝与路易会面。这份拒绝证实了有些阴暗和怨恨是永恒的深渊,它无形无边,它不是实体,却更加坚不可摧。
路易和渡边,光明与阴暗。一时一事的上风还是无法挽回的败北都改变不了他们双方的不同的“坚不可摧”。
但又有一个问题浮出了水面。那就是为什么同样是两个稚嫩的生命,在孩提时代就分别被光明和黑暗无辜地抉择了呢?想想童年的路易,光明并没有认准他是完美无瑕的,却选择了他。童年的渡边,黑暗也无权说他是邪恶的萌芽、残暴的化身,却同样,选择了他。
冥冥中的无可名状、无法想象的强大体系选择了我们,然后我们要自己怀抱着我们出厂标配的各种坚不可摧走下去。一路上,世界只认同那些光明、温暖、有爱的,弃绝那些孤独、恐惧、寒冷的。用文学、艺术、口口相传来赞颂一方再来判决一方。
大家都会说:“看啊,他多棒啊,他的生命力和顽强借由信仰和爱简直是坚不可摧的呢!”而对于渡边,我们都觉得那种人真是变态,留在世间就像是毒瘤,总是残害着无辜和善良。
冷静一点的想法就是希望他赶紧别再做恶了,放神的子民一条出路。就如同我,看的时候很想把渡边那大木棍子一把抢过来撅了。后来战争结束了,也许那根木棍子渡边是再也不需要了。于是旁人就长吁一口气,嗯,邪恶终于沉睡了,正义最终安享幸福了。
我们忘记了渡边生命的空洞和深渊同样是坚不可摧,甚至我们从未注意这坚不可摧。因为这种黑暗从一降临就以隐秘、无形的方式跟随着人的一生。别人不知道它何时登台亮相,也不注意它的暂时离场,就好像它就是一个障碍物,扫除出路中央就好。或者我们当它是一记令人尴尬不适的耳光,啪的那一声响静下来、热辣辣的疼消除后,我们就觉得它不复存在了。其实它被角色带着一直走进夜色中,角色自己知道,它无法撼动。
你确定。
你不是渡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