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曾亲眼见证过一件奇趣的真事。有一天我们顶着烈日在田里忙着收麦子,俗称抢收,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齐上阵,轰轰烈烈热火朝天,我虽然人小,也得跟上拾捡麦穗,忙到中午都没空回去吃饭。邻居大伯饿得受不了,就叫婶子回去做饭拿到田里来吃。结果婶子回去了,大半天了日头偏西也不见人影,正当大伯烦躁不安时,婶子才提着一篮糖饼和开水慢慢回来了,把大伯气得两眼冒火,跳脚指着婶子就骂:你是回家跳河去了爬不上岸来,这半天做不好一顿饭!谁知婶子不急不躁,扭捏了一下笑咪咪地说:我回去又给你生了个儿子,收拾好了才做饭,这么着就弄迟了。大伯一听吓了一跳,再看婶子肚子果然空了下去,这才急忙叫婶子坐下休息,吩咐几个孩子看护好,自己跑回去一看,可不是吗,床上放了个小孩包裹得好好的,刚生下来不到一个钟头,算起来这是他第八个孩子了,就起名叫老八。
虽然在当地生孩子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自己收拾了又做饭下地,仍然是奇闻,所以一时间在乡里传为笑谈。这事之所以稀罕,是因为生孩子对大多数妇女来说都是极严峻的考验,绝不是如此轻描淡写的简单小事。在现代医学出现之前,分娩是育龄女性的首要死因,她们死于生育的比例是十分之一甚至更高,造成这一困境的根本原因在于人类的直立行走及随之而来的脑袋增大。
直立行走无疑给人类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但这种生活方式的变化并不像选择骑自行车还是坐汽车这么简单,直立行走对人类影响之深刻,其意义还远远没有被完全理解,因为所有的影响都要放在极其漫长的时间刻度内加以观察和认知,而我们只活在当下,所以只能得出有限的结论,比如直立行走可以得到更多的食物,长出更大更聪明的脑袋,而这都不是全部,其作用仍在不断发酵,有些结果是隐性的,几乎不为人们所重视,但影响却意外深远,比如人类的大头无疑将直接导致生育困难,这赤裸裸的缺陷最终给人类带来了意外的结果,直至文明出现。
因祸得福,逻辑何在?
这一切要从直立行走给女人带来的变化说起。
人类的所有后代都由母亲生育出来,一旦生育出现困难,人类将立即面临灭绝的危险。纵然是生育系统的微小改变,也会对后代产生巨大的影响,而直立行走对女人的影响看似只是骨骼的直立而已,但在细节上却体现出了相当复杂的效应。
相比于男人而言,直立行走对女人的影响更为剧烈,焦点就在维系着人类传承的骨盆。雌性猿猴的骨盆又长又细,而女人的骨盆变得又宽又扁,这样可以附着很多大块肌肉,方便稳住上半身和拉动大腿前进,大大提高了直立行走的效率,但同时副作用也很明显,直立行走的人就像是两条腿的板凳,不像其他动物那样是四条腿的板凳,所以稳定性大为降低,加上行走时需要两条腿轮流前进,如果两腿之间的距离过大,当一条腿抬起来时,另一条腿就会站立不稳,两腿距离越远,稳定性越差,四足动物没有这种担忧,它们还有另外两条腿帮忙。所以人类的双腿间隔必须缩小,小到可以并拢的程度,之所以用亭亭玉立来形容少女,说明两腿并的漂亮。而黑猩猩都是罗圈腿——没有谁看到过亭亭玉立的黑猩猩。正因为我们两腿之间的距离不能像其他动物那样分得很开,所以骨盆就不能太宽,这对男人的影响并不大,因为男人不需要生孩子,但对女人而言,骨盆不能太宽的意思就是,胎儿出生的通道必须收窄。而且直立行走需要极其强壮的大腿,这都需要占用骨盆空间,我们没办法让大腿长到别的地方去,所以骨盆上的胎儿出口被进一步压缩。
总而言之一句话,人类的直立行走导致胎儿分娩的通道被大大压缩了。育龄妇女的产道在生产之前的直径甚至只有针孔大小,而且产道不是方便袋,想开多大就开多大口。但就在产道被不断压缩的同时,人类的头脑却由于直立行走而不断增大,这一大一小之间出现了严重的冲突。人类必须解决这个矛盾——让更大的脑袋得以顺利通过更小的产道。
这一矛盾可以有三套解决办法:一是用力挤一挤,把胎儿强行挤出来;二是不让胎儿的脑袋长的太大;三是把胎儿脑袋变软一点。
事实上,这三套方案女人都在采用。
第一套方案正是女人生产时痛苦的根源——胎儿确实是被硬挤出来的。这个过程充满了曲折与艰辛,因为人类的产道不是胎儿的绿色通道,而是因直立形成了一个弯道,胎儿出生时必须在产道内来个转弯,在无人领路的情况下做两次旋转,在产道的猛烈收缩下,通过大头的猛烈冲撞来探索正确的出口,这对女人无疑是个严重的挑战。
女人不止要忍受大头的冲撞,还要应付胎儿的锁骨,那是古猿适应树上生活的装备,是在丛林间荡来荡去摘果子吃的本钱。锁骨导致胎儿的肩膀不能像手脚一样折叠起来,所以也必须跟着大头一同旋转,进一步加剧了对产道的撞击,有时还会被骨盆卡住,引发难产不下,或者导致产道严重撕裂造成大出血,都会造成母子双亡的惨剧。
与人类相比,所有哺乳动物中,唯有人类分娩时伴随着强烈的阵痛,其他动物都是不声不响地生下孩子,然后自个收拾了,把孩子带上就走。大部分灵长类动物在生孩子时一点也不担心,它们的胎儿穿越产道时畅通无阻。黑猩猩胎儿成熟以后会飞快进入产道,然后直通通地一下子生了出来,而且出生时小脸朝上,黑猩猩妈妈可以很方便地把婴儿拉上来,咬断脐带,吞下胎盘,舔干净羊水,然后把小家伙搂在怀里。所有这一切如同家常便饭,无需任何外人帮助。
但人类自从直立行走以后,就很少像我提到的那位邻居大婶一样享受过简单快捷的自助式生育的乐趣,因为人类胎儿一般是大头先出来,而且后脑勺冲着妈妈,妈妈很难伸手够到婴儿,因此无法引导婴儿降落并保护婴儿脊椎,也无法及时清洁婴儿呼吸道,更无法解开婴儿脖子里缠绕着的脐带。特别是,妈妈把胎儿挤出产道后就已经筋疲力尽了,此后的所有事情都需要同类的护理。
这正是全世界妇女在分娩时都需要寻求帮助的缘故。
在现代妇产科出现以前,女人分娩不只痛苦,而且极其危险,对宝宝和妈妈都是一道名符其实的鬼门关,这是铁的事实。她们声嘶力竭痛不欲生,甚至有人发誓以后再不踫男人,可能正是为了防止此类誓言真的变成事实,所以自然选择还为女人提供了额外的奖励——并不是所有女性在生育时都只有痛苦,有的女性在剧烈痛苦的同时竟然能享受到莫名其妙的性高潮体验,那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麻醉剂的作用,并使她们迅速忘记分娩的疼痛,免得真把男人拒于千里之外,那可就是大麻烦了。总体而言分娩困境真实存在,可能也正因如此生育才会成为骄傲的资本。
我的那位邻居之所以可以独自搞定,是因为此前她已有过多次生育经验,产道相对宽松,另外也有幸运的成分,没有创伤出血之类的麻烦,或许也有高潮体验之类的奖赏,使她免除了不必要的恐惧,其他女性千万不可自学模仿,否则后果自负。
对女人而言,生下孩子并不意味着大功告成,事情还远没有结束。当婴儿降临到这个世界以后,妈妈都将面临着现实的养育困境,而那正是采用第二套方案造成的后果。
第二套方案是不要让胎儿的脑袋长的太大,一个相对较小的脑袋当然更容易通过产道并减轻痛苦,但过小的脑袋无疑不能容纳足够的神经元,因而无力满足裸露的皮肤和语言等所需的强大计算要求,所以女人采用了折衷的策略,就是让胎儿的脑袋不要在子宫中长的太大,其余部分等到出生以后再长大,这样可以减少通过产道的风险。而要达到这一目标,只能提前生产。
理论上而言,人类正常的妊娠期应该是21个月左右,而不是现在的10个月左右,大约有一半的妊娠岁月被移到了体外进行,出生后的婴儿必须继续发育没有完成的身体、特别是大脑,那时已不必担心对母亲产道的伤害,这是明显的好处,但与此同时,提前出生的婴儿体格特别柔弱,根本不具备独立行走能力。
所以人类都是早产儿。
体外继续生长是人类应对大头胎儿的重要手段,也是人类婴儿需要较长哺育期的根本原因,他们必须在细致的照料下才能顺利存活,并且持续保持快速生长的势头,尤其是大脑,比所有灵长类动物膨胀的都要快,所以他们需要大量营养物质,人类在出生后第一年摄入的热量有大约60%供给大脑,稍有缺失就会影响大脑发育,这都只能依赖他们的父母提供营养,而在人类进化早期,尤其农业出现之前,要想保证孩子大脑发育需要,母亲就得花费更多的精力采集野果,懒惰的母亲根本养不活孩子。这种依赖期是如此漫长,因为我们的成熟特别缓慢,很少有动物像人类这样到十几岁才进入性成熟期,我们生命的三分之一时间几乎都在生长,甚至有人到了二十多岁仍然不能独立,他们都是无用的啃老一族。
其他动物则很少有这些麻烦,很多哺乳动物幼仔往往生下来个把小时就能行动自如,落地就是一个精神饱满的小家伙,大脑在出生后也基本完成了生长,颅骨完全骨化,与成年后的大脑相差无几。它们也需要吃奶,但时间不会太长。梅花鹿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就已试着吃草了。人类的母亲没有如此省心的孩子,因为他们需要更大的脑袋。
第三种解决方案是把胎儿脑袋变软一点,这看起来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胎儿的头颅被一层颅骨包围,而我们似乎很难把脑袋像做馒头一样揉来揉去,但很难不等于不可能,胎儿的脑袋还真有变形能力,接产的护士都知道,胎儿刚出生时,脑袋又长又尖,那正是被产道挤压的结果,因为胎儿的脑袋留下了可挤压的空间,就是颅骨上的骨缝没有完全闭合,骨缝把颅骨分成了6块,像七巧板一样拼接在一起,板与板之间还有两个明显的孔洞,就是俗称的囟门。我们最熟悉的是前囟门,在头顶前部,由两侧顶骨与额骨相接而组成,大约有一元硬币大小,可以从中看到脑袋中的血管跳动,一般在两岁左右闭合;顺着骨缝向后就是后囟门,闭合时间比前囟门要早,这两处孔隙的闭合迟早决定了脑袋可以长多大。
正是骨缝和囟门的合作,使得脑袋大小具有较强的可塑性,在分娩时更易于通过产道,并在出生后继续发育。这种策略既保证了产妇的安全,又保障了婴儿脑袋大小不受产道制约,进而在与其他动物的智慧较量中胜出,最终成为天之骄子。
通过用力挤压和限制胎儿脑袋大小及改变脑袋可塑性等策略,女人终于可以通过较小的代价而获得较大的生育收益,但在自然生育的情况下,仍有十分之一的分娩会造成死亡,这是人类享受直立行走的巨大利益时不得不付出的巨大代价,而这代价主要由女人来承担,特别是此前缺乏有效的止疼药,人们只能相信生育的痛苦是上帝的惩罚,上帝对女人说: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育儿女时也要多受苦楚。还要让你永远依恋你的丈夫,让他当你的主宰。
《圣经》上的这段话当然没有科学道理,但却无意中说出了人类进化的一个重要推动力,那就是女性对男性的依恋,因为女人不能像母老虎那样独自抚养后代,她们必须提高对男人的依赖性,这是最简单的进化策略,然而正所谓祸福相依,又有谁能想到,直立行走在给女人带来明显劣势的背后,竟然潜藏着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巨大优势,这里究竟隐含着怎样高妙的玄机呢?
要弄明白这玄机,先来算一笔小帐。
雌性黑猩猩平均五年生育一次,在性成熟后至少要生育两胎,才能基本保证种群数量不会减少,要做到这一点,每只雌黑猩猩至少需要二十年寿命,然而要想让种群兴旺,只产两胎明显不够,那样只能维持种群数量平衡,并且保证每一个后代都活到成年,这明显很难,如果再要多产一胎,则至少要再多活几年。可在野外环境下,想活多少年并不由本身意志决定。现今黑猩猩的野外平均寿命可以达到三十岁左右,在不受人类干扰的情况下,扣除婴儿死亡率,基本可以保持种群平衡——数量不会大幅减少,也很难迅速增加。这就是它们难以像人类这样布满全球的原因之一:生殖效率达不到这个高度。
黑猩猩的生殖效率之所以没有达到人类的水平,是因为它们有一个错误的婚配方式,那就是被人类主流社会伦理所鄙视的****。雌性黑猩猩在每个月的短暂发情期内,可以与任何雄黑猩猩轮流交配,黑猩猩部落里的首领对此根本管不过来。这样一来,雄性黑猩猩就不知道哪只小家伙是自己的亲生宝贝,既然如此,它们也就完全没有必要为这些小家伙的生活负责。因此,养育婴儿的重任就全部落在了雌性肩上。雌性没法推脱责任——它生下来的孩子必然是它自己的后代。为了更好地养育后代,雌性不得不依赖于其他个体,大家结成群体生活,这样可以彼此有个照顾。而集体生活又进一步强化了****的关系,除此之外,雌性无以为报。这就构成了一个死循环:因为****,所以要依赖群体;因为依赖群体,所以要****。黑猩猩至今没能摆脱这循环的束缚,所以它们无法生育更多的子女,部落也一直旺盛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