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想写老三,写他的故事,他的为人,以及他那怪异的一切。但我害怕会因此而篡写了他,不敬于已逝的亡魂。自老三死后,他的那些事就一直藏于我的心底,夜静人独之时,每会带给我一丝惊悸和少许宽慰。
老三是他们镇上第十七位大学生,开国以来的第十七位。这对他们镇来说是件大事,因为镇长名字就叫十七,朱十七。镇长说,这个十七呀,是个吉祥的数字,老三这小子肯定会为咱们镇带来很大荣耀。镇长是当着母亲的面说这话的。母亲听了,拉着老三的手一个劲给镇长点头。母亲说,老三如果有那种出息的话,完全是托了镇长您的福呀。
老三离开那天镇里大庆,酒席把镇政府所在的那条街都摆满了。轮番的鸡肉鱼肉把老三吃得是****昂然。老三后来对女朋友安红说,****旺盛是他唯一的错,这也是生他养他的那块土地的错。
老三第一次见到安红就知道自己完啦。安红一举手一投足就像肥沃的果子园一样,向着老三发出深情的召唤。老三说,安红那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像两把钢刀,就这样无情的刺向了我的爱情死穴。老三说完就会像死鱼一样躺倒在床,双目涣散无光。
老三小时候可喜欢去果子园了,尤其是秋天,可以吃到好多好多东西,大梨枣、苹果、柿子,喜欢吃多少就吃多少,喜欢怎么吃就怎么吃。站在枣树下只要抱着树干轻轻一摇,枣子就哗哗哗地落一地,随手捡起来一咬,那个脆,那个甜,那个心里头美得……,老三常在我直吞口水时说,晓得不?这就是来自大地的食物,来自大地的丰盈。
老三还经常对我说,只要在北京多呆上几年,就能体会到这地方的好了,你发现这里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物都有,每个人都是腕,谁也别太把自个当回事。比方说一个在西红门菜市场卖菜的,指不定哪天就被拉到中央电视台参加什么曲艺表演了。每说起这些话时老三的脸上都会闪现迷离的光彩,如故乡怒放在枝头的桐花一样。
老三与安红大学一毕业就乘上了北去的火车。老三说,安红,咱这回去首都,咋得也不能给父老们丢人,一定要混出个名堂来,到时咱俩结婚,就选人民大会堂,听说那地方宽敞,把亲戚朋友们都请来,杀鸡的杀鸡,宰羊的宰羊……;安红赶紧打断老三说,别瞎扯了,怎么说也是个文化人,那人民大会堂是你随便能用的?给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次出行,一定要低调,低调,低调晓得不?一下火车,出了西站,贼蓝贼蓝的天,贼高贼高的楼,贼亮贼亮的太阳刺得老三的血直往头顶冒,老三一把拉住安红,紧紧抱着她说,就这个村子,安红,就是这个村子,咱俩要扎根啦。
首都真大,地形也忒复杂,得先找个落脚地。市中心的房子稍微宽敞点的价钱不合适,而价钱合适的呢,住进去两个人后,就连蛐蛐也没有空间可以转个圈了。还是南五环好,选个二十多方的小平房,干净、亮堂,有衣柜和两张单人床,包了水费卫生费才不过四百多点,再花二百多整上个旧彩电,这玩意少不了,是咱了解祖国和首都信息的窗口,去超市买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再捎上个电风扇,家就像个家啦。安红瞅着一脸兴奋的老三说,老三你高兴个啥劲呢,咱们现在总共就只剩不到五百块钱,不快点找份工作,我们就得把这些东西搬出去睡大街啦。老三说,工作还不简单,咱明天就出去找,以咱的智慧和才干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老三后来对我说,第一次面试时人家问他,你会什么?老三就说,会背唐诗,人家问,还有呢?老三说还会唱歌,面视的人就笑了,问他会唱什么?他说会唱东方红,山丹丹花开红艳艳,我是一个兵,还有《黑猫警长》的主题歌,人家问,你还有什么技术性的特长?老三想了想,认真而又小心地说:大撒把骑自行车算不算?
工作找了半个多月也没有进展,眼看着一天天的坐吃山空,安红急得嘴角都起了泡。晚上咬了几口馒头,老三一拍大腿说,再不能这样了,活人******还能被尿憋死?明天、明天我老三一定得找下工作。
第二天老三就去了一个建工队,并在那儿找了份临时的活。工头人不错,听老三诉说了困难后,同意在做完第一周就先给他结点工资,以后视情况再说。一回到家老三就抱住安红,声情并茂地说,有工作啦,有工作啦,今天是建工队的临时小工,明天就是建筑业的大亨,安红,到时咱就把这一片地全盘下来,搞个别野(墅),房子要欧式的,花园要苏州园林那种的,里面种花种韭菜种萝卜随便你,宠物狗也养上几只,孩子生一大堆,长得大点就可以让他们排队玩老鹰捉小鸡,你当鸡妈妈,我当大鹰,每抓到一只小鸡,我就送他到宠物狗那边,随他挑一只……,安红笑着说,行了行了,你就别胡说了,明天还要早起呢,早点吃早点睡。后来老三才知道,安红那天已经通过面试,要在超市里一个糖果铺面作售货员啦。
老三说,那段时间他们俩高兴极了,仿佛整个北京城都随着他们的心儿在转。他买了辆装有小马达的二八式旧自行车,每天骑着它沿京开高速边的辅路向工作和家的方向来回漂移。老三给自己的车取了个名字叫彪马,比悍马就差一个字。老三每天都坐在自己的彪马上威风凛凛,意气风发。大楼一幢幢闪过,如被风吹去的旧照片一样。老三冲我感慨道,要是能把马达换成喷气式火箭该多好,那我的彪马就能载着我一溜烟狂奔,说不定嗖的一声可以到火星呢,那里人烟稀少,大片的土地都是我的。
安红所在的糖果铺里什么样的糖果都有,奶糖、花生糖、巧克力糖,薄荷糖、夹心糖、酥心糖,咖啡糖,酒心糖,棒棒糖,太妃糖等等等等,种类多得你数也数不完,花样齐全得让你眼花缭乱。安红整日浸泡在糖堆里,自己身上也散发着淡淡的糖香,一回到家老三就凑上去拉着安红起劲地嗅,嘴里喃喃地说,有奶糖的味道,有奶糖的味道,然后盯着安红的脸傻呵呵笑个不停,这时,安红就会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来,丢在床头,说,这是老板给的。老三吃着糖,觉得整个屋子里都有了糖香,去做饭,饭里也都有了糖香,晚上睡觉,梦里也有了糖香,老三就是被这浓郁的糖香抬着上了他的彪马,开始他第二天的征程的。老三说,那时在他心目中安红就是糖做的,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带有甜味。
老三就是在安红甜味的笼罩下,同工友们一起被黑色的水泥大楼一点点顶高的。老三说,大楼往大里生长的节奏是甜的,因为这即是我的节奏,我的节奏是甜的,因为安红在我的心中放了把糖,那糖是甜的。老三还说,我要把这带甜味的大楼楔遍整个首都,到那时候,我和安红就要搬进大别野(墅)啦,孩子们还等着我们一块玩老鹰捉小鸡呢。老三从来没有想过糖的甜味的涌动是会慢慢停止、慢慢消失的,你跟本搞不清这会从什么时候开始。
有天晚上安红回得比较晚,胡乱扒拉了几口饭就不吃了,坐在那里眨巴着眼睛盯着老三看。老三奇怪呀,于是就问,咋了安红?是不是我身上有灰没拍干净?是不是这些天太滋润了有点发福你认不出来咧?见安红不吭声,老三就走过去摸了摸安红的额头,感觉到手心有点热,就问她,是不是发烧咧?安红摇了下头,拉着老三的衣角让他坐下,然后说,老三,那个工作我不想做了,今天向老板辞了职。老三说,没关系,没关系,咱明天另找一个,不卖糖了,咱要改,卖铜卖铁卖粽子,煎饼果子鞋垫子,衣服手套和帽子,再不行咱去天桥,画上个花脸做戏子,三百六十行,咱除了不能干和不会干的,做啥不中啊?
接下来的几天里安红出去跑了几次,但后来到底没有再出去过,她给老三说,她喜欢呆在家里的感觉,喜欢躺在床上坐在电视机前的那种充盈感,安红说,老三,我不想再出去了好不好?老三说好呀,好呀,别看咱们这房子小,但毕竟也是一块天地,真正经营起来可不是件轻松的事,这一碰就掉白皮的墙,这永远也扫不干净的地,这顿顿要洗涮的锅碗瓢盆,这日日要铺叠的床上棉被,安红,千万别认为你自己可以一个人独揽,想独包独干,可一定得等着我回来,分了工再干啊。
老三对我说,自此以后他明显地发觉安红变消沉了,似乎只有电视机能给她一些安慰。每次从工地回来,总是看见她呆坐在电视前,偶尔傻笑两声,偶尔低眉垂泪。老三做好了饭,喊她好几声她也不理。好容易坐到饭桌前了,安红也只是木木地吃着自己的,吃上两口就想起身,吃上两口就想起身,老三劝她多吃点,她就抓起筷子再扒上几口,然后又要放下起来去电视那边了。老三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安红那样迷恋电视的,老三说这话时一脸苦笑。他说,我本来以为在这么个互联网的时代,这么一个信息高速运转的时代,彻底地迷上像电视这样的传统媒体几乎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想象的,但安红却做到了。有一天晚上安红哭得很厉害,怎么止也止不住,老三吓坏了,抱着她一直问怎么啦,怎么啦,安红也不应声,就是哭,把老三给急得是手足无措。后来你猜怎么着,安红说她梦见超级女声把×××给淘汰了,安红哭着嗓子说,她唱得那么好竟然被淘汰了。老三拍着安红的头说,不怕,不怕啊,明天我就给中央以及各部委挨个打电话,给他们吩咐一下,就说这样搞不好嘛,乖乖的啊,好好的啊。就这样哄了好些个时候,安红才慢慢安分了。
有段时间我和老三通电话,老三张口就说忙,忙毬得要死,他说这些天净接大单,个个都是好几十亿美金,想了想这不行呀,得推去几个,要不然别说我,就连我这坐骑彪马它也受不了哇,但这些项目个个都着急着要上马,一箱子一箱子的美钞,人家都给准备好挂在那等着呢,而且又都是熟人的面子,推了哪个都不太好,没办法呀,没办法,然后他又在电话里冲我说,你看看,这下兄弟可没空和你吃碗杂碎面啦,没办法呀,没办法。
老三说的项目那当然是盖楼了,这些年房地产火,依老三的意思就是像他那样的经济人当然是什么火干什么,什么热就投资什么,这样才跟得上时代跟得上潮流跟得上资本的动转速度嘛。前段时间股票市场大热,老三当然不能干看着呀,老三清楚经济人在投资之前都得先咨询咨询专家,于是老三就找了个专家咨询了一下,谁知这不咨询还成,一咨询可就坏大事了。那天老三跨着他的坐骑打玉泉营的一个桥洞下经过,看见一小后生,装扮得蛮精神,一米八几的个,头发挺短却根根如松针。老三上前一看,发现那人正在为某个证券机构散发传单呢,老三心中一阵窃喜,这正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皇天还真不负像我这样的投资有心人,机会终于到啦,我老三这可算是找到一个业内专家啦。于是老三双手捏闸,翻身下马,操着河南腔冲那位发传单的喊:哎,老乡,在你这开个账户多少钱呐?那人瞥了老三一眼说,九十。老三在心里这一琢磨,想,不行,这笔钱虽是不多,但可够我在三环内起好几栋楼啦,看来投资股市的项目得暂时搁一搁。于是老三张口冲那小子说,我估摸目前中国的股市还不太健康,算啦,还是等再盖几个楼后直接到纳斯达克上市吧,具体情况以及操作细节嘛,我尚需回去听完负责美国事务的秘书汇报后再说。
老三驱车回家,推门就看见安红一脸茫然地端坐床头,奇怪的是电视机并没有开。老三走过去,安红抬头看了他一眼,指指电视说,坏了。老三说,咦,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给坏啦,安红,这可真是人事无常,因由无端呐,来让我给看看。老三打开电视一瞧,屏幕上的人影就像被油漆给浇了似的,一群影子成了一团糊糊粘在那里扭来扭去。老三说,修理这个好办,安红,给来杯白开水要温的。水一来,老三接到手就顺着那电视机后面的散热孔给腾腾腾地全灌进去了,然后关了电视吃饭,吃完饭再打开一瞧,嘿,还真有点见好,人影身上的油墨轻啦,但还是粘成一块块的扭来扭去。老三眉头一皱,伸手指着那影像说,小子,你丫是在跟我较劲还是怎么着,是不是要我打你你才肯罢休?说着老三就掂起拖鞋冲电视机顶拍得敲了那么一下,这回是屏幕清了,油腻散了,人影图像也出来了。老三笑着对安红说,这家伙就是欠整,下次我要不在,它再犯这种毛病你就这样整,先用你的拖鞋,不行就用我的,再不然就用靴子,要是还不成,那我估摸着就要出去找板砖了。
老三说,最近他培养出了一个新的爱好,用自己的体液来浇灌大楼。老三说,这些个大楼是不浇灌就长不快呀,像我这样的经济人,一分钟上百万的收入,每天呆在楼顶等它往高里长,看着它那蜗牛似的速度着实是有点内心实伤哇。每天等到夕阳西下的时候,老三和工友们就停下手头的活,解开裤子对着楼底洒点肥料,微风吹过,仿佛带来了花草的芬芳,哪个工友兴致来了,还会学着张楚的嗓子,怪声怪气地唱上半句歌词:“迎风飘散,迎风飘散”。老三说,给大楼施完化肥他就要准备驾车打道回府啦,安红还在家里等着我一起做饭呢。
老三一回到家就看见安红手里抓一板砖,电视的残骸七零八落得满屋子都是,而连在插座上的那一部分还噼里啪啦得冒火花呢,不用想也明白,感情安红这次拍的可不止一下。老三上前赶紧从安红手里接过砖头放到一边,然后拉着安红的手说,其实偶尔在家里做做运动也是不错的,有益于身心健康嘛。安红看着老三,看着看着眼角的泪就出来了,她低着头说,对不起老三,对不起,真的,她一直说着这几句话,说得老三心里也酸酸的。老三说,安红安红别这么说,我也对不起你,你看咱这别野(墅)还没有动工,都是我在时间上不抓紧。老三说当时他和安红就那样抱着互相道歉、互相安慰,做饭的事忘了,电视的事忘了,投资的事忘了,给大楼施肥的事也忘了,第一次发现原来忧伤可以把两个人的心拉得这么近,听着对方的心跳听着听着就变成一个人的心跳啦,老三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我的爱情就要开始新的纪元啦。
老三要去再买个电视,安红死活也不愿意,安红说现在她一看到电视就心烦,指不定又会找来板砖把它给砸了。老三说,没关系呀,全当是花钱去健身房了。安红笑了一下,摇摇头还是拒绝了。于是老三就说要不你没事出去转一转,到公园看看那些个老头老太太们扭秧歌舞?
后来老三不止一次地告诉我,这是他有生以来说的最愚蠢的一句话。他说要不是这句话安红就不会失踪,也不会离我而去了。那天下午老三领上了工资,兴冲冲地到菜市场买了条鱼,再割了半只烤鸭,绕到狗市还牵了条小狗,心想这下安红在家里或者出去都有个物件可以玩啦。回来一看发现安红不在,老三也没有在意,乐呵呵得就开始做饭,饭熟了摆上小桌,等了等不见安红回来,怕凉,就收到锅里再热热,坐在床沿上再等了会还不见回来,就打安红的手机,一打发现停机了,老三想你看我这整日做生意给忙得,都忘了替她充值了。在家坐了会,老三的心里悬得慌,不放心,还是关了门出去找找。公园里人山人海,好像全北京的闲人都挤在这了。那边有几个爷们嘶着嗓子在唱卡拉OK,歌词也就是爱来爱去什么的;旱冰场上一堆小年青,穿得跟泼皮似的,在地上摆了两排空酒瓶,玩花样S型的倒溜着走;旱冰场旁边聚着一堆跳交谊舞的,尽是些中老年妇女,也有些头顶半秃的男人立于其中,一个个像宝似的被那些妇人缠着;绕着湖的环形路上几位有志于人生、有志于理想的进取者正在撒着丫子慢跑,如果再给上他们几年,铁定能在这儿磨出好些条跑道线来。但安红在哪里呢?她到底去哪儿了呢?
老三在外面找了一个多小时,心想安红是不是已经回去了,于是就迈开步子往家走,说不定他这一回家,安红就坐在小桌边上等着他呢,傻稀稀得干坐着也不知道自己先吃,一想到这儿老三的步子就突然矫健起来,直往家飞奔。回去一看,房门还上着锁,老三的心哗得一声,是一落千丈,哇凉哇凉。这傻丫头到底是去哪了,也不言语一声。老三一跺脚,再次出去找去。大街小巷走了个遍,没有,再去那个公园,闲人们已经开始散了,公园都快要关门了。老三跑进去逆着人流喊:安红,安红。没人应声。公园小路上灯光惨淡灰白,草坪黑乎乎一片一片,安红藏在哪个角落?这湖水里?这小草间?还是隐身于哪棵树后面?你为什么不出来呢?是不是她顺着散去的人潮回家而我没有看见?老三在巡值保安的驱赶下出了公园,思谋着得回家看看,见到她一定要数落几声,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可是如果还不在家怎么办?这丫头到底是去哪了呢?
老三说第二天他才不得不承认安红确实不见了,她失踪了,她的衣物及日常用品也不见了,屋子里好像从来就没有她生活过似的。老三去派出所报案,警察问他,你叫什么名字?老三说我叫老三,警察说我问你真名,老三说这就是真名啊,警察说,把你暂住证拿来我看看,老三说我还没来得及办,警察问你和失踪者是什么关系,老三说是爱人关系,警察说你们结了婚没?有结婚证没?老三说没有,但我们有真感情呀,警察说,这不废话嘛,又没办法给你证明,你说失踪者叫什么来着?老三说叫安红,警察就问这也是真名字啊?老三点了点头,警察就说是有姓安的,也有叫安红的,但打电话过去人家孩子都快和你一般大了,剩下那些个叫安红的,都是小名,而全国小名叫安红的不下四五十万,光我住的那个小区就有好几个,你说你要找的到底是谁?漫无目的地找,耗资耗力气得多大?再说了,你说她失踪,那她能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不拉得全归置走吗?你来这里也没有用,派出所是不会给你立案的。老三说他从派出所出来茫然地走在街头,身边人来人往,没有人会过问他下一步将往哪里漂浮。老三心里是一阵阵的悲凉,安红不在了,安红不在了,她真得就不在了,她是不是在跟我玩捉人游戏,藏到一个地方等着我去找却不小心睡着了呢?傻姑娘跑出去晚上也不着家,万一着凉了,孤孤单单的可怎么办呀?
老三说他一定得找见安红,北京找完了就去天津,天津没有就北上到哈尔滨,然后按地图挨个找,就不信找遍全国还找不到,老三说我还真就不信。老三先从丰台区开始,一个小区一个小区得找,混进小区,老三就围着楼绕圈高喊,安红,安红,饿(我)想你,饿(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这时,每每会有几个悍妇推开窗户探出头来,扔下一堆烂香蕉皮或者泼出半盆洗脚水,嘴里骂骂咧咧:你个小青皮,毛都没长齐,还敢追到我家门口来调戏老娘?!
老三说有一天他还真见到安红啦,她从街边的一个玻璃门里出来,当时老三刚摆脱了一群小区保安的追逐,瘫坐在街角大口大口喘气,突然眼前有人影一晃而过,奶糖的香味萦于空中持久不散,这就是安红的味道,这就是幸福的味道,老三被这味道彻底俘虏啦,老三坐在那里说,可算是找到你啦安红,这段时间你去哪了你?去哪了你?可想死我了。等回过神来,那人影已走出十来米远了,老三站起来大喊,安红,等等我,安红你要去哪里,等等我。那人影听到声音后只顿了一下,依然轻盈地朝街对面走了,老三大步追去,却被蜂拥而来的车流隔断,安红在老三的呼喊声中渐渐消失,留下的只有这街上无尽的喧嚣与浮华。
老三说,这下他可以断定安红还在北京城了,寻找的范围与成本都大大缩小,这要求我的工作细心细心再细心,每个旮旯角都不能放过,所到之处一定得执行“三光”政策,等人要等到走光,夜晚要多利用月光,脑子里要时刻闪现灵光。老三说我们决不能容忍隐瞒谎报,耽误军情,老三说在这转战京城南北的过程中,稍有差错可是死罪。
老三决定晚上换了夜行衣,搞个如蜘蛛侠一样的打扮,挨家挨户搜寻。晚上的老三就像一只黑色的大猫一样,在窗子与窗子之间,大楼与大楼之间来回得奔走跳跃。老三在每个窗子口都会停留几分钟,压低着嗓子叫,安红,安红,先看看有没有应声,有应声就听听声音像不像。如此这般地找,一层一层,一幢一幢。有一次老三身悬在十七层的高处,对着玻璃缝叫安红,叫了半天都没有人答应,正准备走访下一家时,离他有两米处的窗子给开了,嗖的飞出来一个黑色的长条形物件,啪的一声是正中老三眉稍,老三哎哟一声,翻身下坠,但听得那边有一浑壮的声音道:明天还要准备中考呢,你一晚上爬在外面唧唧歪歪的,还让不让人活啦。
待老三从地上挣扎着起了身,瞧了瞧旁边那长方形的暗器,这文具盒里装着铁块、水果刀、钢钉、挖耳勺,呵,好毒哇,每样东西都是要人命的家伙,合起来有二十多斤重,难怪威力如此的惊人,老三心想,也还就这些个不懂事的小孩下得了这般狠手。得,正常工作也没法进行了,回去疗伤吧。老三这在家里一躺就是多半个月,躺在床上每看到那只小狗就想到了安红,你看看你这是哪里去了?音信全无你这可让我咋办呀?思量了思量,老三想找人的工作可不能半途而废,还得接着干。
寒冬腊月是大雪纷纷,老三给安红买的那条狗像吃了催长剂似的个头猛窜,食量也大增。以前吃一份就躺在屋角睡了,现在是吃了它那份,再吃了安红的,吃完了还冲着老三的碗嗷嗷嗷地直叫。老三白天去工地干活,晚上回来就变成蜘蛛人去找安红,安红失踪快一年了,老三说,谁死了心都成,我老三可不成,我说过我一定得找见她。这天,老三喂了狗之后就换上衣服出去爬楼,茫茫夜色之中,老三就是个在漫无边际运动的小黑点。老三爬到一个楼顶,舒展了一下筋骨,极目远望,大雪中这北京城混沌一团,就像是个蠢蠢欲动的散了黄的鸡子,突然,不知怎得老三右手里多了把斧头,他大喝一声,斧子急劈而下,混沌初开,一丝清淡之液上浮,浊黄者下坠,待清淡的东西上升至老三头顶时,老三在楼顶跺脚急喝,起,楼层就开始急速地往上蹿,清淡之体越来越高,老三和他脚底的楼层就越来越高,而距离浊黄者也越来越远,待清淡之体高得不能再高了,楼层就停止了生长,老三端坐正中,曰:要有光,于是东方发白,还真有了光。纷纷的大雪突然停了,凛冽的清泉洒落人间,老三发现大楼此刻都变成一棵棵的大树啦,树上结着各式各样的水果,有香蕉、有面包、有甜点、有葡萄酒,超市里有的树上都有,北京城四处鸟语花香,成了一片林子啦。人们都在树心里安住着,太阳刚射出第一道光线,他们就推开了窗户,伸手采摘垂于窗子口的食物。而安红就在那最远处的树中,最远但是却最醒目,她举止轻盈,衣袖纷飞,正在摘着东西喂那只狗吃呢。看那狗着急的样老三就想发笑,放心,不要急,这么大的林子,每天都会结出数不清的果实,怎么吃也是吃不完的。老三坐在大树顶得意地笑开了,心想,在这物质极大的丰盈中,共产主义理想终于实现啦。人人自愿劳动,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砍柴烧水,到处都是一片祥和。
老三就是在那晚大雪中冻死于楼顶的,他一身毛茸茸的白色,坐在那儿如一头安详的北极熊。老三说,作为一个社会主义的有为青年一定要极目远方。
楼下熙熙攘攘,人们淡论着金融、消费和商场如战场,没有人会往头顶望一眼,一分钟好几十个亿美金就过账啦,哪会有抬头闲看的时间?
我抱了两碗杂碎面骗过保安,上了楼顶,坐于老三身旁,给他手边塞了一碗,然后抱起自己那碗呼啦呼啦地吃开了。真香,我说,老三,咱兄弟俩终于可以一起吃碗面啦,吃完兄弟就走啦,离开这个地方,可真是雁过不留痕呐。
第二天,我就去了南方。我知道,还有比目前我所在之处更南更南的地方。每逢大雪之夜,我就从梦中把老三给唤出来,整点小酒小菜,对他说,来,咱哥俩干上一杯先。
2008.1
于同济图书馆